顾悯生做饭的手艺实在不行,只是能吃,但并不好吃。
谢承运兴致缺缺的戳着碗里的蔬菜,满脸不情愿。
顾悯生才不管他,自己吃过饭,便端着碗离桌了。临走还不忘道:“今天我做饭,该是你洗碗,不许耍赖。”
朱允胤抬头:“府上不是有下人吗,怎么…”
谢承运叹道:“可别忘了这是周府,不似京城。周家世代当兵,凡事都讲究亲力亲为。别说你我了,就算是避疾回家亦是这个待遇。”
朱允胤见谢承运没吃多少,便又道:“我去厨房看看,您在这等我。”
谢承运摆摆手:“罢了罢了,悯生做的饭只是难吃,还不至于不能吃。”
远处又传来声响:“既然嫌弃不好吃,你怎么不自己做饭去?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谢承运笑了笑,随便扒拉了两口饭,便又兴致冲冲的说要带朱允胤去街上看看。
随州长街与京城大不一样,这里人人都有信仰,所以待人更是宽厚。愿以今生苦修,求得魂归极乐。
“瞧一瞧看一看啊,谁能连中三环,我手上这缂丝长袍便是谁的。”
小贩在路边吆喝,朱允胤被他手里的袍子吸引了目光。
暗绿长袍泛着波光,上缂繁杂纹样,在夜色里熠熠生辉。朱允胤止不住的想,若是相父穿上,会是何等模样。
“你喜欢?”谢承运问道。
“嗯。”朱允胤点了点头,便想走向前去,去拿角弓。
“小公子眼光真好啊,我这可是天工坊出来的好货,一两银子五只箭。连中三环这便是您的了。”
旁边亦有路人跃跃欲试,听及此不由皱起眉头:“怎么这么贵?一两银子一次,你怎么不去抢啊。”
“一寸缂丝一寸金,一两银子五次机会,不算贵了。”
远处传来声响,这声音耳熟及了,谢承运抬眸望去,正是祝兆。
朱允胤瞬间挡在谢承运身前,面色不善。
祝兆却好像相识许久的熟人般拍了拍谢承运的肩膀,轻松道:“解公子,好久不见。”
谢承运把小皇帝拂开,露出笑容:“好久不见。”
唯独朱允胤在一旁脸黑的和块碳一样,祝兆用折扇指了指朱允胤:“这便是令公子?”半笑半挑衅道:“果然一表人才。”
谢承运无视这句话,回敬道:“祝公子来此,怎么不见令夫人?”
听及此祝兆的表情亦不好看,咬牙道:“托您的福,我夫人至今仍在床上养病。”
旁边有人箭箭落空,人们发出嘘声。
“你这弓有问题,轻飘飘的,怎么可能射的中!”
谢承运看着祝兆不语。
祝兆觉得没意思,便也不再虚与委蛇,开口道:“朱小公子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来随州没有别的意思。语怜怜病重失魂,听闻边塞沙漠有雪莲盛开,食之回魂,这便是我来此的目的。”
谢承运垂首:“那谢某便在此,祝zhu小姐意满而归。”
祝兆猛的抬眼,满是杀意。
朱允胤与她遥遥对视,谢承运却浑然不在意。
拿起桌上的角弓:“你不是喜欢这袍子吗?给钱。”
朱允胤扭过头,从荷包掏出银子。
“公子好魄力,三…”
小贩话还未说完,谢承运便一箭射出。
羽箭从小贩耳旁划过,落在地上。
谢承运羞涩道:“不好意思,家里小孩喜欢,一时有些心急。”
小贩摆手往后退去,“没事,没事,”
旁边有人劝道:“公子,这小贩就是骗人的。这弓轻飘飘的,箭上羽毛亦是破破烂烂,纵是后羿来此,只怕也射不中啊。”
话音刚落,谢承运又是一箭射出,这一次箭直直往靶子中央飞去。
正中红心!
满场哗然,小贩亦是瞪大双眼,大喊:“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又是一箭射出。弓弦“啪”的一声断成两半,这一支箭把前一只打落,又正立中央。
“好!”
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众人纷纷鼓起掌来,喝彩声不断。
朱允胤站在人群中看人们为谢承运喝彩,他众星捧月,他少年得意,他不属于他。
谢承运又是一笑,抱歉道:“不好意思,把你的弓弄坏了,我会赔偿的。可否借你的备用长弓一用?”
小贩愣在温柔笑意中,呆呆递上另一把。
毫无意外,又是正在靶中央。
小贩只得在欢呼声中递上缂丝长袍,满脸不情愿。
谢承运也不卖乖,拿过袍子便带着小皇帝离开了。
谢承运见朱允胤闷闷不乐,便把怀里的袍子递给他:“你不是喜欢吗,试试?”
朱允胤仍皱着眉头:“相父的箭法好厉害。”
就因为这啊,谢承运把胳膊架在朱允胤肩上:“想不想学?我教你。“又滔滔不绝道:“不是我自夸,论箭法别说上梁了,就算算上满蒙四十八部亦无人是我的对手。”
朱允胤抬头看谢承运意气风发的带着他往前走,墨发飞舞。
“可以吗?”
“当然。”
回到府中已是半夜,但好在顾悯生为他们留了门。
朱允胤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便又从怀中摸索出疯道给他的镜子。
用袖子擦了擦,好歹能照出人影了。
铜镜对着月色撩人,镜面蝴蝶欲舞,朱允胤在镜中看到了相父。
他痴痴举着镜子,看谢承运对他微笑。
朱允胤忍不住贴着镜面,死死拥入怀中亲吻。
烛火微闪,床头的镜子与怀里的镜子折射出一个诡异的角度。待到再看时,谢承运不见了。
墙上处处贴着黄符,君主在宫内设下祭坛,日日上香。命高僧道士将丞相魂魄锁在宫中,好与他相伴。
宫人视他为疯子,怕他,惧他。
百姓说他不济苍生信鬼神。
宫内处处都是哭喊声,烈火熊熊。
谢承运死了,定远侯也死了。
那曲,随州两关并破,胡马直驱。
韩慈之死于疫病,苏迎席康问道等以身殉国。
百姓哀苦,相父要他当千古第一帝,于是他当了。但又翻遍古籍将国家践踏,相父不会在奈何桥边等他,殉国殉葬殉人,机关算尽只为重逢。
朱允胤展开双臂蜷缩在床上,宛如十三岁时依偎在谢承运怀中。
“阿云,你看祖宗基业被我糟蹋成这样,怎么不现行来骂骂我。”
“还是你害怕,害怕一旦现行,我便知道你真的被我留下了。”
纱帐被火舌卷起,浓烟滚滚,一张张符纸被燃成灰烬。朱允胤身上画着咒,脸庞妖艳似好女,披头散发笑得像个孩子。
“相父,你别讨厌我。只有这样,我才能与你有来世,你我才能团圆重聚。”
朱允胤抚上虚空:“来世让我当女孩吧,我宠着你,惯着你,给你生孩子洗衣做饭,只求你别离开我,再也别抛下我。”
见无人回应,朱允胤跪在床上低着头又道:“你当女孩也行,可是阿云,我听说生孩子好痛,我舍不得你痛。”
漂亮的眸子被泪水润湿,睫毛如黑蝶飞舞,少年委屈解释:“不是一定要有人当女孩,也不是一定要有孩子。我只是觉得有了孩子你便有了牵挂,你最重情义,若是那样你是不是就会与我相伴一生?”
你我今生被世俗拘绊众多,君臣,师徒,父子,却独独不能当恋人。
朱允胤想了想又重新躺下,无所谓了,如今再也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
火星落在床上,被卷起旋风,朱允胤露出笑容:“相父,阿云,是你来接我了吗?”
让你等了三年,对不起,来接我回家吧。没有你的人世好苦,他们都不要我,没人像你一样爱我。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天空降下骤雨。
大风卷起枯枝将窗子打破,雨水被刮了进来,熄灭火苗。
你不想我死吗?
这样了你还是要护着我吗?
可是独留我一人在世上又有什么意义?
一只黄鼠狼从草丛跑出宫去,君恩已报,此人以后再与他无关。
又是电闪雷鸣,烈火把梁木烧得又干又脆。
朱允胤爬下床,掏出怀瑾剑刺入腹中,鲜血如瀑。
这一次,再也没人能把他们分开。
骨灰相融,生死相依。
承运,我来寻你了。
“呼!”
朱允胤骤然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泪水糊了满脸。
这是真的吗?
刚刚出现的一切是真的吗?
朱允胤快步下床,赤着脚去找谢承运。
他还记得游船上语怜怜问他的那句话,她说:“陛下,您信神吗?”
朱允胤说:“我不信。”
他只信他要的都会靠自己得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当时朱允胤端着碟子,站在祭坛下向高高在上的神炫耀他的谢承运。
你是神又怎么样,我有相父,能保护我为我豁出命的相父。
朱允胤匆匆跑到谢承运房中,将谢承运惊醒。
他看着脸上满是泪痕慌慌张张的小皇帝,连忙把他拥入怀中柔声安抚。
朱允胤抱着谢承运,一只大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头上有人说着:“别怕,没事了。”
朱允胤朦朦胧胧又睡去,谢承运把他抱进被子,支着脑袋拍打肩膀。
相父,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说若千年后,你是否还会如今日般揽着我,与我同枕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