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静止了片刻。
有旅客拖着行李箱经过,望过来的视线隐秘而好奇。
江潮恍惚回神,退后一步,将身体与脸转向面对着墙壁的方向,用茂盛的盆栽遮挡。
“你……”声音有些发哑,她清了清嗓,不由自主地小声,“怎么会在这里?”
应潭答:“路过。”
江潮眸光落向他的面庞,想要默不作声地探究这句话的真实性,又在碰上他视线时触电般地偏开眼。
她抿唇,盯着地面,像是那块地板上雕了朵繁复的花,“……哦。这样啊。”
应潭看着她。
江潮如今对所有视线都很敏感,而他落在她身上的眸光更是分外强烈,被注视的那一片肌肤都在慢慢升温。
她手指蜷了蜷,想要说“那我先上去了”。只是还没出声,便忽地听见一侧传来熟悉的声音。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江潮转头,而应潭几乎是同时侧目。
电梯间外的过道,纽森·唐德从自动售卖机边站起身,左手拎着番茄味薯片,右手拿着一只可可扁桃仁味能量棒。
他向江潮走来,歪头咬开能量棒,含糊不清地问:“这是谁啊?你的好友吗?”
又是这个问题。
江潮动了动嘴唇,同样含糊地“嗯”了一声。
先是“无关人士”,又是“好友”。
应潭稍稍偏过头,他比纽森要高上一些,瞥向对方的时候抬着颌,黑眸低垂着,瞳孔没什么感情地打量。
这种自上而下地睨视极具攻击性,然而对方像是缺了根筋,又像是浑不在意,张口打了个哈欠。
“那我就先上去了,”纽森三两下把那只能量棒吃完,咕哝着说:“等我睡醒再来找你。”
江潮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多么容易让人误解,她像是找到落荒而逃时机,紧跟着张口:“我也——”
她的话又被打断了。
这一次的停顿是因为男人掌心的温度,应潭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干燥而有力,让所有的声音都被卡在了喉咙口。
江潮猛然止声,应潭也没有说话。
纽森困倦到睁不开眼,没有注意到涌动的暗流。电梯门关上,这一处也重归短暂寂静。
应潭握着她的手腕,沉默着往前走,直到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几秒寂静,应潭开口,嗓音平静,“他是谁?”
江潮没有多解释:“是我以前的同事。”
应潭垂眸看她,她身上的衣服换了,宽大而不合身,增添几抹闲散松垮。
他长眉微微锁紧,眸底掠过不易察觉的暗色,却只是淡淡“哦”了一声,靠近了一些。
男人又一次问,“那我是什么?”
不过是几厘米的距离,江潮却像是被吓了一跳的猫。
她脊背绷紧,就如昨夜,眼睫飞快地颤抖数下,身体微微侧开。
应潭察觉到了她的所有敏感,语调却似是漫不经心,“我与你的关系,应当比那个吃番茄味薯片的男人亲密吧。”
江潮全身上下都像是绷紧了的一条弦。
“亲也亲了,摸也摸了。”
他偏偏不停止,说得露骨,尾音咬得很重:“要我陪你,又不给我名分?”
江潮咬住嘴唇,脸颊难以自制地发烫,害臊,也懊恼,亦有对自己的谴责。
她确实做了不该做的事,无法否认,有酒精的驱使,也有她的冲动与自私。
桃花眼偏向一旁,瞳仁儿轻颤,她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无言的拒绝,她没有抬眼,也看不见男人此时的神态。
应潭语调恶劣,眉眼却是冷静的。
他看着那双眼眸,昨夜分明落下过晶莹的泪,迷蒙而大胆地注视着他,今天却始终垂着,眸光被浓密的睫羽尽数覆盖。
仓促紧追而来,在这家酒店等了整整一日,仿佛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是失策,亦是压抑不住的不甘与冲动。但看到她面庞的那一刹,所有翻滚的情绪都被奇迹般地安抚。
天亮了,野蛮放肆的夜莺将自己用羽毛遮蔽,而应潭知道不该追得太紧。
男人没有说话,仅有距离愈近。
江潮呼吸不易察觉地错乱,低眼,能够看清他手腕上冷色繁复的机械表。
无机质的金属指针一格一格缜密跳动,腕带是冷峻的银灰,严丝合缝地贴着腕骨,挡住了麦色肌肤上的狰狞伤疤。
他昨天戴着的是同一只。
江潮无可避免地想起,机械表冰凉的玻璃贴上她的肌肤时,她是如何被激得折腰。
迷乱画面重现眼前,她不敢再看那只表,视线飞快下落,瞥见他从大衣口袋中取出了什么,却没有看清。
下一刻,头顶落下一点重量,应潭抬手,掌心隔着帽子覆在她的发顶,似是安抚地拍了拍。
“好了,”他说,像是没有听见她刚才的那句道歉,“回去吧。”
江潮怔愣几秒,才飞快“嗯”了一声。
她仿若没有料到自己会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放过,转身的时候还些迟疑,沿着过道向前,脊背与肩线始终紧绷着。
存在感极为强烈的视线始终钉在她的身后,她没有回头,也没记得说“再见”,直到进了电梯,才终于抬眸。
电梯镜面倒映出她的影子,江潮一扫而过,忽地停顿,注意到她戴着两顶帽子。
仓促间落在他家中的鸭舌帽,被他轻轻扣在了她的头顶。
她看着镜面,眼眸许久未眨,像是在发呆,直至电梯到了楼层,才迟无数拍地摘下了它。
江潮在这家酒店里住到了春假后。
被记者拦过一回,她没有再怎么出过门。
菲德丽老师他们的房间就在同一个走廊,江潮时不时地会过去看看,与他们聊聊往事。
而其他时候,她大多一个人待着,偶尔处理一下工作上的事,偶尔想想她自己的事。
“自己的事”包括与应潭的关系。
应潭有时会在微信里给她发信息,不多,大多数是简短的。
例如问她想不想吃某家店的甜点,一小时后又简洁地让她开门去取。
江潮不敢回复,也没有去问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房间号。
一个人独处思考的时间久了,她好像能够将自己抽离,清醒又极端地评判一切。
她在感情上恶劣至极,糟糕透顶,正如他所说,太过不负责任。
可她确确实实不能承担起这样的责任。
因为也许在不久后,又或许很久后的某一天,所有的所有都会截然中止,被划上一个突兀的句号。
春假结束,江潮从酒店中退房。
发生在波士顿的一切就像是一场遥远的梦,她自在而自由,也无忧无虑。
而如今天亮了,她睁开眼睛,回到自己曾经义无反顾逃离的地方。
江潮暂时搬回了家中。
别墅中只有刚从老家回来的张姨,欢欢喜喜地接过她的行李,“早就说嘛,住在家里头多好呀。”
“你现在全国到处跑,哪有必要在这儿再租个房子。出差回来的时候就回家里来,有什么想吃的菜,提前跟张姨说一声,全都给你准备上。”
妇人念叨着,把行李安置好,又扭头瞧她:“溱溱这回在申城呆多久哪?”
江潮在沙发上坐下,看一圈空荡荡的客厅。
这栋房子这般冷清,竟让她的精神放松些许,回答:“应该不会留太久,我接了新的工作。”
张姨道:“还是要好好休息,别累着自己了。”
春假过去,网络上的喧嚣已然平息。
其实当初那段视频没头没尾,之所以能掀起风波,还是群星与江文生的缘故。
“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
张姨给她端来切好的水果,还在水果上插了小竹签,说起昨天的事:“有警察上门找江先生,说是要问一些事。”
江潮倏然抬眸,怔神几秒,迟疑问:“……是因为公司的事吗?”
“我也不知道哪,哎哟,张姨哪懂那些。”
张姨忧愁道:“我就跟他们说,先生不知道去哪儿了,咱们都联系不上。”
“他们也没进来,问几句话就走了。”
江潮看了她几秒钟,视线慢慢垂落,不自觉地咬了咬唇侧。
“姨就琢磨着呢,”
张姨坐直了,把手掌在膝盖上搓了搓,“会不会是因为江先生还不起钱?警察要上门把他抓走了?”
江太太在家里的时候,张姨鲜少提起这些事。
或许是昨天上门的警察确实让她感到了不安,又或许是因为家中大多时候只剩下她一人,让她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主心骨。
她小声念道:“你们都不在家,前阵子就我一个人,老遇到有人上门讨债……可愁得我没法睡觉,晚上都得吃安眠药。”
江潮安静须臾,张唇,温声安抚:“您不用担心这些事。”
果盘中的水果一片未动,她起身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卧房有段时间无人打理,桌面覆上一层薄薄的尘灰。
江潮并不在意,于书桌边坐下,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纽约如今是清晨六点,江太太习惯早起,接通电话的时候嗓音清润,“溱溱?”
“妈妈,”江潮问,“家里欠叔叔大伯他们多少钱?”
江太太停顿了一下。
她声音低了下来,似乎不想让周围的人听见,“欠了挺多的……是他们来找你了吗?”
“溱溱,妈妈现在实在没办法。本来小优说可以帮忙还钱,但他最近生意上突然出了一些事,做得不景气,手中也没有多余的闲钱。”
“要是你大伯再打你电话,你就别接,过了这一阵子……”
女人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忧虑,大抵是被催债时听多了恶劣的话,嗫嗫嚅嚅着,与平时截然不同。
江潮舌尖泛上的滋味难以言描,眼睫微垂,眸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不是的,妈妈。”
“我已经工作了一段时间,手上有一些积蓄。家里的债,我能还一些是一些。”
江太太猛然愣住:“溱溱……”
“至少能够表明态度,”江潮轻声说,“这样,伯伯叔叔他们就不会那么着急。”
江文生向江家人借了数笔钱,紧接着消失得无影无踪。江家人联系不上她,这笔债务便落到了江太太的头上,叫她为此夜夜难眠,甚至不敢回国。
江潮想要把欠江家人的这一笔钱先还上。
就当是为母亲还债,为她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这个认知仿佛为她注入了一丝精气神,像是将化的蜡烛燃起了最后一缕火苗。
乱七八糟的一切都被抛之脑后,江潮理清债务,与经纪人通讯,计划接下来的行程。
“其他的都没问题,四月第一周——周二去霜城录制主题曲,周三再回来与广告商接洽,周五飞东京拍摄MV——”
经纪人点着日历,问她,“这样几乎没有休息时间。我觉得这个广告没必要着急接,可以往后推一推……”
“没事。”
江潮正在做笔记,闻言抬眸,剔透的瞳仁里倒映出屏幕中填得密密麻麻的日历,“网络上的事刚刚结束,我想要积极一些。”
工作上的事务处理完的时候,时针已然跃动至深夜十一点。
江潮重新浏览了一遍日历,看见四月去东京的行程,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她的护照还没有找到。
刚回国的时候,江潮行李中的护照不翼而飞,只有江文生进过她的房间。
那时候她还因为这件事去群星找过江文生,却将近与他吵起来,最后不欢而散。
她摘下耳机,按了按隐隐发麻的腿,站起身,推门出了卧室。
张姨已经睡了,过道侧的几盏小夜灯安静映亮前路,她沿着木地板向前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行至父亲的书房。
房门没有上锁。
她轻轻推开门,摁亮了灯,眸光掠过室内。
江潮忽地一顿。
书房里一片狼藉,就连地板上都散落着文件,像是被人匆匆翻找过。
她迟疑着向前,看见几个抽屉被大拉开,锁孔里还插着未取走的锁匙。
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