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胤信守了承诺,等到谢承运身子好些了,便遣人准备去神隐寺。
被披风裹紧,只有一双眸子露在外面。
看不见路,死死抓着朱允胤的手。
有人唤他娘娘,有人唤他谢相。
感受到身边无端多了许多人,莫名觉得不安。
朱允胤小心将他扶上马车,让谢承运靠在自己肩上。
拉着他的手,问道:“怎么了?你不是很期待去神隐寺吗,怎么在路上,反而不高兴了。”
谢承运摇摇脑袋,依旧不愿说话。
朱允胤低头望见了他消瘦的下巴,心疼的抚摸上去:“阿云要多吃些饭,瘦得只剩下骨头了。”
面色白得几乎透明,眉眼憔悴。
好似坐得难受,直起身子想将脑袋靠在窗上。
朱允胤护着他,重新将谢承运揽入怀中。
柔声道:“睡一觉吧,到了我唤你起身。”
听话的闭起眸子,朱允胤垂眼数着谢承运的睫毛。
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和他心意之人,就连睫毛发丝都落在了他的心尖上。
几个时辰后,终于来到神隐寺。
谢承运还未醒,朱允胤便托起他的腰。
以一个托小孩的姿势将他抱起,往寺庙走去。
香火旺盛,金刚怒目。
不知是不是烟火味过于撩人,谢承运蹙眉睁眼。
脑袋依偎在朱允胤脖颈旁,呼出来的气蹭的他痒痒的。
迷迷糊糊揪了下他的衣服,朱允胤道:“阿云,我们到神隐寺了。你是要现在上香,还是先去休息?”
寺庙众僧双手合一,垂头等待。
听了这话,谢承运缓了缓神,便要下来。
朱允胤小心将他放在地上,牵起他的手,为他引路。
如果这个人不是谢相,如果他脖颈上没有挂着西域子石,如果他们不是来为未出世的孩儿祈福上香。
估计人人都要赞叹一句帝后恩爱,陛下情深。
来到地藏菩萨前,谢承运虔诚跪下,奉上亲手抄的地藏菩萨本愿经。
字迹歪歪扭扭,只依稀分的清: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掌心朝下,弯腰叩头。
又将掌心翻上,祈求超度。
长发束起,只露出恭顺的后颈。
白衣如雪,神态悲悯。
菩萨手持锡杖,身披袈裟,闭目高高在上。
朱允胤不拜神,就算要拜,也该拜谢相。
供奉上了长明灯,住持问他孩子姓名。
谢承运一愣,满脸迷茫。
他不知道孩子的姓名,他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紧紧攥着手,焦虑的思考这个问题。
朱允胤这才走向前来,将他的手打开,回道:“就叫慕赟吧,朱慕赟。”
夜色笼罩,他们在神隐寺住下。
朱允胤将谢承运放在床上,安慰道:“快睡吧,明日我们就回宫。”
月亮又大又圆,见谢承运睡熟了。朱允胤便悄悄下床,离开了厢房。
不一会,房里摸黑来了一人。
语怜怜已恢复成正常人模样,她拍打着谢承运的肩膀,轻声道:“谢相,醒醒,快醒醒。”
谢承运惊醒,被吓得躲进被子。
语怜怜去拉他:“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语怜怜,我来带你走。”
躲在角落瑟瑟发抖,下意识想要找寻朱允胤。
语怜怜看到了他空洞的双眼,伸出素手,将谢承运脖颈上挂着的石头扯下丢掉。
取下头上的步摇在谢承运耳边摇晃:“醒醒,快醒来吧谢相。”
铃铛声响,将谢承运唤醒。
语怜怜又捂住他的眼睛,不知念了几句什么。
放下手时,谢承运便恢复成了从前模样。
眸子乌黑如墨,微昂着头,看起来高高在上。
气质冰冷,一副只可远观的模样。
他看向语怜怜:“你又帮了我一次。”
语怜怜摇摇头,“我帮的不是你,是朱曌。”
伸手指向前方:“快走吧,谢相。朱允胤去找朱曌了,下了这山,你便自由了。再也不要回来。”
谢承运站起身披上外衣,毫不犹豫往外疾行。
语怜怜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青山在绿水流,我们终究会重逢。”
“但是谢相,我宁可再也不要重逢,一切就此散场。”
朱允胤没有找到朱曌,几乎下一秒,他便明白了这是调虎离山。
迅速往山上跑去,几乎同时,神隐寺燃起大火。
朱允胤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火,比十三岁时相父带他逃出宫时的火还大。
朱允胤上山,谢承运下山。
他们擦肩而过。
没有马,只能靠双脚奔跑。
久病缠身,许久未曾运动。双颊酡红,喘不上气来。
脑袋眩晕,摔了一跤又迅速爬起,一点都不敢停留。
朱允胤发现了不对劲,遣人搜山。
无数人举着火把,足迹无法掩盖。
谢承运不由感到绝望,难道天要让他绝于此?
一刹那,电闪雷鸣。
轰隆降雨。
雨打在地上,将足迹冲刷。雨拍灭火把,大山漆黑。
将贴在脸颊的头发撩至脑后,一鼓作气往山下奔去。
满身泥泞可他并不在意,他要回家。
刚跑到山脚,还未露出笑容,就见前方有几人骑着高头大马。
为首那人弯下腰来:“哟,从哪儿跑来一只被雨打湿的小小鸟。”
“真可怜。”
举起罩着玻璃的油灯,乌罕达深邃俊美的脸在黑夜里可怕极了:“原来是我们的谢相。”
想要转身往后跑,乌罕达却骑着马,围着他转圈圈:“阿云要往回走吗?我听说中原皇帝在山上找人,是在找谁呢?”
面色苍白,雨水将脸打的冰凉。
谢承运张口:“乌罕达,你到底想干什么?”
乌罕达挑眉,笑得不拘,露出一口白牙:“我在草原听说了一些东西,过于惊世骇俗,所以我决定亲自来中原瞧瞧。”
“我原是不信的,谁叫中原皇帝一副不值钱的模样。如今亲眼瞧见了,反倒不得不信。”
雨水将谢承运的墨发打湿,面色苍白,站在雨里如同艳鬼。
将手移到袖中,露出笑来:“哪你准备怎么办,把我交给他?可是乌罕达,你要怎么解释你为何会出现在中原的地界上。”
“哈哈哈哈。”
乌罕达笑得弯下腰:“阿云你还是这么幽默。”
坐在马上去摸谢承运的脸:“把你交给他,叫我怎么舍得。”
“我早就说了让你莫要离开京城,可你总是不听我的话。”
已经捏住匕首,下一秒就要掏出捅入乌罕达胸腔。
乌罕达的动作却比他更快,一掌劈至脖颈后,将他捞上马。
白森森的匕首掉在泥地上,乌罕达抚摸谢承运的脸:“阿云,你是长生天给我的礼物。”
“是我命定的可贺敦,可你总是不信我的话。”
策马离去,雨水将马蹄冲刷。
朱允胤搜了一天一夜也没找到人,他的相父,再次离开了他。
丞相再次变成逃犯,谁能找到他,赏黄金万两,爵位世袭。
朱允胤看着悬赏画像,真是熟悉的一幕。
上一次相父带着他,这一次是自己悬赏他。
淋了一夜雨,谢承运孱弱的身子又病了。
发起高烧,一只粗糙的手一直摸着他的额头。
又是喂药又请郎中,一夜未合眼。
好不容易高烧变成低烧,乌罕达拍拍他的脸:“阿云,我们该走了,最后再看一眼你爱的国家。”
脑袋眩晕难以睁开眼。
乌罕达和他的仆从是扮作胡族商人来的中原,替谢承运换上胡族女人的打扮,竟也不突兀。
浓艳的颜色和谢承运雪白的身子形成对比,将头发编成辫子,装饰上绿松石与鸽子血。
贵重的宝石挂在他脖颈上,他却比宝石更加耀眼。
乌罕达给他蒙上面纱,抱着他上了马车。
侍卫守在城门口不愿放人,仆从下马给了好处,好说歹说,这才勉强答应看上一眼再作决定。
拉开羊毛作的门帘,就见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躺在胡人怀中。
雪白的身子,乌黑的发。
胡人是健康的小麦色正与她十指交扣,细弱的手指无力的弯曲着。
察觉到守卫的目光,抬头看向他来。
无端的感觉到了杀意,后背发凉。
女人却在这时候皱起眉来,拧着衣裳,轻咳几下。
胡人立马低头又去摸她的额头,满脸心疼。
守卫听不懂胡语,只觉得夫妻恩爱。
殊不知谢承运却是冰火两重天,身子冷,乌罕达却像火炉。
不知喂了什么给自己,感觉身子在下方,灵魂却在天上。
守卫思索片刻,问道:“可否摘下面纱,让我看看她的脸?”
谢承运的手骤然收紧,又被乌罕达打开。
用胡语在他耳边轻声道:“阿云,他想看你的脸呢。”
感觉到气氛凝重,守卫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便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你们走吧。”
车轮再次滚动起来,往边塞驶去。
一路昏昏沉沉,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刻。
等出了随州关,乌罕达才撑起他的身子,让他勉强可以睁眼看看上梁。
乌罕达抚摸他的发:“和你的国家告别吧,这是最后一眼了。此后你要随我居住在草原上,当草原的儿女。”
“慈悲的大地之母不会亏待她的儿女,你会同我一起,享地母荣耀,受地母庇佑。”
谢承运半睁着眼,看着故土远去。
终于来到大漠孤烟,乌罕达下车抓了一簇沙土混在水里喂谢承运喝下。
传说外来人喝了本地的土,便不会生病,得到当地神明认可。
烧已经退了,只是依旧有些发烫。
乌罕达吻了吻他的唇,抱着谢承运看雄鹰大雁,草原一望无际。
“欢迎来到我的故乡,阿云。”
“你要学会当草原的儿女,如何做一名好妻子。”
“我们不会有孩子,子民就是我们的孩子。”
远方跑来几名小孩,见到乌罕达便笑着叫起:“世子。”
睁着大眼看向谢承运:“这是谁呀,长得和唐卡上的仙人一模一样。”
乌罕达拿起谢承运的手去摸小孩脑袋:“所以你要学会照顾我们的子民,当然,他们也会唤你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