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运的病一直以来都是韩慈之照料的,太医院不知道忌讳,不敢私自用药。
朱允胤抱着谢承运死也不松手,还是周避疾亲自出宫请来了韩慈之。
韩慈之提着药箱,看到了要死要活的朱允胤和闭着眼的谢承运,一时竟恍如回到了三年前。
搭上脉,表情愈发难看。
忍着怒火,对朱允胤道:“你干了什么?”
“什么我干了什么。”
“你知道他身体不好,”韩慈之的眉毛气得直跳:“你给他吃了什么东西?”
朱允胤有些心虚,小声道:“孕……”
话还未说完,韩慈之就站了起来,“你疯了是不是?”
朱允胤没有说话,却并不后悔。
他无法留下相父,但若再加上个孩子呢?
一个有着朱家周家与谢家血脉的孩子。
榻上睡着谢承运,周避疾沉着脸,扯着朱允胤的衣领就要把他拖到殿外。
陛下的伤还未包扎,刚刚一片忙乱周避疾不曾发觉。此时再一看,这朱允胤只是
看着血流得吓人,其实连捅哪里都算计好了。
没成想刚走一半,谢承运就醒了。
看着韩慈之,又扭头去看朱允胤与周避疾。
脸白得几乎透明,眸子漆黑如墨。
撑着床就要坐起,朱允胤连忙去扶。
韩慈之拖了个圆凳坐下,抱手与谢承运大眼瞪小眼。
“陛下的伤……”
谢承运方一张口,韩慈之就嘲讽道:“你瞧瞧你自己都成什么样了,还管他呢。”
周避疾过来,看着谢承运道:“如何?痛不痛。”
谢承运摇摇头,“早就习惯了,这身子就这样。”
又道:“你回京,可有与别的将军换防?”
韩慈之猛的站起身子:“谢承运,你都成这样了还有心思去想别的事?不如先考虑考虑你自己。”
谢承运一愣:“我怎么了?”
韩慈之憋着气解释:“你被喂了孕子丹。”
谢承运去看朱允胤,小皇帝垂眸看地,一副无辜模样。
谢承运:“哦。”
“哦?”
韩慈之简直想打开谢承运的脑子,瞧瞧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谢承运知他所想,又道:“吃都吃了,还能怎么办。”
又是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朱允胤与谢承运气人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韩慈之终于明白自己看朱允胤为何总有种生理性厌恶与气不打一出来。
最后是周避疾道:“你是怎么想的,若你想走,我会帮你。”
朱允胤猛的抬头,就要去抱榻上的谢承运。
周避疾站在原地并不理会:“姑母把你托付与我,我会护着你。”
看着坚定的周避疾,眼里含泪的朱允胤。
谢承运长长叹了口气。
“我不走。”
周避疾皱起眉,谢承运道:“上梁离不开我。”
“我虽多年未在朝堂,处江湖之远。但如今胡人兵强马壮,数次进攻边远小城,试探我国军力。”
“先帝虽圣明,到底夺位不正。杜鹃血打着懿仁太子的名号,扰乱内政。如今正是内忧外患之时,我如何能独善其身?”
韩慈之站起身子:“以前陛下年幼,由你代持朝政。但如今陛下及冠,也曾独自当政。谢承运,你如今应当管好自己。”
“不,我需要相父,我离不开他。”
见朱允胤又要上眼药,韩慈之皱眉道:“况且你如今打算以什么身份帮他?”
“你的名声早就被他败得一塌糊涂,是以皇后的身份垂帘听政,还是继续当你的丞相?”
“百官怎么想,百姓怎么想?”
“韩慈之!”周避疾缓缓开口:“你言重了。”
眼见气氛愈发凝重,谢承运道:“慈之,你帮我看看我的腿。”
语罢便掀起被子,拉起衣摆。
露出洁白如润玉的腿,修长笔直。
光影下,谢承运披散着长发。侧着脸,衣衫单薄。脖颈上还有若有若无的吻痕,手腕上青青紫紫。
脸庞如观音像,身体却受着苦难。
韩慈之认命似的去看他的腿,暗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当初就是被这家伙的脸骗出了山,以为是纤纤佳公子,渡劫受难的慈悲佛母。
结果是个软心肠不惜命的圣人,回回都是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然后下次还敢。
解开太医院包扎的布条,只见血肉糜烂,甚至还可以看见森森白骨。
韩慈之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又突突直跳。
“这是这么搞的?”
谢承运面色不改:“我自己摔的。”
“谁能把自己摔成这个样子?谢承运,你把我当傻子糊弄是不是。”
“我削水果皮然后刀掉我腿上了。”
韩慈之被气得站了起来,走到殿外叽里呱啦不知道骂了些什么,这才一边平复呼吸一边回来。
周避疾也知道谢承运在糊弄人,甚至京城大乱语怜怜救人里面也有属于他的一份功劳。
但却并不拆穿。
韩慈之一面上药一面道:“谢承运,你怎么就这么不怕死呢?”
谢承运露出微笑:“地下有人在等我。有我的亲人,我的兄弟,我为什么会怕死。”
“人间有你们,死后有他们。就是不知道悯生会不会怪我,我原本应该陪他黄泉同路,可我却活下来了。也不知道他一个人会不会孤单?”
两句话成功惹得三个人不痛快。
朱允胤看不清表情,周避疾皱着眉。
韩慈之包扎的手愈发重了,“斯人已逝,谢承运,你该多为活着的人考虑。“
包扎好伤口,谢承运躺了下来,用胳膊遮着脸。
朱允胤放下床帘,准备与他们出去。
谢承运的声音闷闷的,开口道:“避疾,你留下来陪我说说话。”
小皇帝站在原地不动,蹲下身子。
谢承运随意摸了几下他的脸,“出去吧。”
周避疾走到床头,朱允胤摸了摸脸,上面仿佛还有相父指尖余温。
暗想自己怎么这么好哄,只要他不同自己生气,平静的与他讲两句话,自己便什么都放下了。
像个毛头小子,开心的找不着北。
蹲在殿外,靠着厚重的门。
天上阴霾层层,没有一丝日光。
他们会讲什么,相父会离开他吗。
朱允胤数着砖上的花纹,侧着耳朵努力想要偷听。
韩慈之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嘲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朱允胤面无表情抬起脑袋:“韩先生,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讨厌?”
“有啊,上次这样说的人被你相父细细瞧了几眼。至今我都未曾再见过他。”
朱允胤沉默半晌,突然道:“刚刚说错了,我突然发现你其实也没那么讨人厌。”
韩慈之并不理会,只是感慨人间情爱到底是何物,竟能把人变成这样。
周避疾坐在床头,一道帘子将他们隔开。
“你想聊什么?”
谢承运依旧捂着脸:“避疾,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你做错什么了?”
“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你做错了。”
“我对不起长姐,我若没有错,允胤为何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
谢承运放下胳膊,看着床梁:“我给他的爱太少,帮他负担的责任太多。所以我一走,他便慌了,然后误会了这一切。”
周避疾捏了捏鼻梁:“谢承运,你给他的爱并不少,反而是太多了。”
多到让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有了不该有的感情。
可谢承运却并不这样想:“若我给了他很多很多的爱,那他便不会一直说他是孤身一人。就像母亲对我,我带着母亲对我的爱好好活下去了,时常思念却并不孤单害怕。”
“他时常害怕孤单,又爱哭,定是我对他不好。幸福的孩子不会这样。”
周避疾长长叹了口气:“那现在呢,你打算怎么样?”
“我不知道。”
“你对他有感情吗?”
“他是我的半子,仅此而已。”
某种意义上来说,朱允胤对谢承运的判断没有错。
谢承运的心就是石头做的,他不懂情爱,觉得这太飘渺。
家人兄弟与血缘,才能真正将人绑在一起。所以他不懂朱允胤为什么总执着让自己爱他,家人也可以在一起一辈子,为什么要当恋人。
一纸婚约,没有血缘来的可靠。
谢承运突然又道:“避疾,我觉得我与他是段孽缘,我前世欠他。”
“他总能莫名其妙闯入我的生命,搅动我的情绪,然后哭哭啼啼求我爱他。”
周避疾看着床幔:“你是这样想的吗?”
“嗯。”
“我在绥安城醒来,我没有去找你们。世人都以为我死了,可他找到了我,他说他一个人,没有亲人好孤单。”
“那我呢?”周避疾突然开口。
“你?“谢承运语气里带着疑惑。
“你是我的兄长,这辈子的靠山。”
周避疾恨谢承运是块木头,却又庆幸他是木头。
因为这样,便没有人可以得到他。
谢承运还沉浸在刚刚那个话题:“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没什么。“周避疾站起身子,一片阴影笼罩着谢承运:“你大病未愈,快睡吧。”
凡事有我在。
殿外,锦衣卫匆匆来到陛下面前,甚至等不到行礼,就马上下跪道:“陛下,不好了。杜鹃血要劫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