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是儒生,桃李天下最是重礼。
此时看着化为火海的飞光阁难得失态,拄着拐杖愤怒道:“谢承运,我自认与你无冤无仇。当初你要士族归顺,我便带着李氏归顺于朝廷。你少时也曾受过飞光阁恩惠,如今为何要将百年学子基业付之一炬?”
谢承运立在原地面色如雪,风吹动他的衣摆,更显人消瘦。
手里拿着从飞光阁带出的书,无言扔至地上,油纸包散了满地。
马上就有李氏小辈捡起油纸包打开,闻了几下白色粉末,露出惊慌的表情匆忙递给老者小声道:“是坞金散。”
老者表情也不好看,谢承运缓缓开口:“飞光阁百万藏书皆是如此。”
走至老者身前,眼神锐利:“李老,我敬您是大儒。但这,您是不是也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李老年事已高,弓着身子。谢承运立于前,挺拔如翠竹,居高临下的看着众人。
风吹起墨发,白衣虽染尘埃,却挡不住仙人之姿。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谢承运这么高?
李老咬牙道:“坞金散可以再查,这不是你火烧飞光阁的理由。你可知道飞光阁里有多少传世孤本?”
他当然知道啊,但却没有办法。
拿着书深夜从飞光阁内出来,天下有胆子敢烧飞光阁的估计也就只有他了。
飞光阁由士族掌管,更巧的是他们二人都于士族颇有私仇。他说不是他烧的,有谁会信?
更何况火烧飞光阁太像他能干出来的事了,他确实想一把火烧了这些污秽东西,但是他忍住了。
李老见谢承运一言不发以为他心虚,又转身朝朱允胤跪下道:“请陛下为臣等做主,莫要寒了老臣心啊!”
朱允胤死死盯着谢承运,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看着跪在地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士族子弟,心里满是厌烦却不能表露出来。
朱允胤也是生气的,但他气得是相父把自己搞成这般狼狈模样。他好不容易才把相父的身子养好了,今天回去,又会生病吧。
谢承运抬头看向朱允胤,不理会他与跪在地下的李氏族人,经自往外走去。
顾悯生跟在谢承运身后,朱允胤匆忙去追。
“相父,相父!”
谢承运头也不回,大步往丞相府去。朱允胤拉住谢承运的手:“相父,我不觉得飞光阁是您烧的,我明天上朝就去罚他们。”
“那天下又该说臣仗权蔑幼主了,这个罪名臣担当不起。”
语罢便把朱允胤的手甩开,冷着脸往前走去。
朱允胤一路小跑跟在身旁,内心着急却不知到底为何。
只见顾悯生跟在边上对着星星挤眉弄眼,朱允胤何等聪明,两步化为一步拦住谢承运又道:“我不是去摘星阁流连花丛的。”
谢承运看着朱允胤,这一次他瞧得十分仔细,眸子里似有寒星点点。缓缓道:“您是君,我是臣,您大了,想必也厌烦臣,觉得臣事多。此后臣不会再管着您,您想去便去,不用和我一个臣子解释。”
说完便把朱允胤推开又要往前走,却猛的被小皇帝拉入怀中。
谢承运皱起眉还未来得及发火,就感觉小皇帝缩在自己肩上颤抖着。
眼睛红的和兔子一样,好不可怜。
一边打着哭嗝,一面抽泣道:“我去摘星阁是听说胡人世子在哪夜会杜鹃血,我知道京城坞金散屡禁不休,这才过去查看。”
明明已经比谢承运还高了,此时却拉着他的袖子曲着膝撒娇道:“相父是因为我掉下船大病一场的,我不想让相父操心。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相父了。”
谢承运看着他彻底没了脾气,只得道:“你说就说,哭什么。堂堂一国之君,这么能在大街上哭鼻子。”
“可,可是…相父您不要我了,您说您不会再管我了。”
谢承运无奈抚着他的头道:“陛下,臣不是在说气话。您还有两月就及冠了,此后要自己把持朝政。您长大了,臣也不能一直跟在您身边。”
听到谢承运的这句话,朱允胤内心无端的抽痛起来。顾不上装可怜,龇目道:“不!您会一直跟在朕身边。生同衾,死同穴。谁也带走不了你,朕是天子,是皇帝。就算是神仙也休想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谢承运听到这话不由觉得可爱极了,像猫儿在嗷呜撒娇。浅笑道:“可是陛下,臣终有一日会比您先走。”说到这,谢承运仿佛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般道:“嗯…不过也不能说得这么死,万一我命好活的比陛下久呢。”
朱允胤只是死死揽着谢承运没有说话,半晌后拉起他的手往前走道:“相父,我困了。回去睡觉吧。”
顾悯生抱刀跟在二人身后一言不发,月光将三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黑暗里,朱允胤顺月光从窗户跳入谢承运房中。
来到相父床边,用手婆娑着谢承运的脸,然后轻轻吻下。一如相父病时的无数个日夜,此时却怕把相父吻醒,只能浅尝辄止。
朱允胤舔着谢承运的脖子道:“阿云,我不会死在你前面的。若我死了,我会带着你一起去死。一想到你会娶妻,会生子,然后忘了我。我就好难受。”
“你多陪陪我,然后死在我前面好吗。你死在我前面,等我完成父皇遗愿处理好一切,便来寻你。我一生只爱你,所以你也要爱我,要好好爱我…”
不知名的香味在空气中散开,朱允胤脸颊通红和谢承运十指交扣,又将自己挤上床,依偎在谢承运怀中听着他的心跳。
“怦!”
“怦!”
“怦!”
一直到天光微亮,朱允胤才依依不舍离开。
谢承运还未醒,就在迷糊中听到了唢呐声响。
哀乐直透云霄,哭声震天,敲锣打鼓。
最诡异的是,这声音不是府外传来的,而是在府内。
我靠,不会是有人死了吧。
谢承运垂死病中惊坐起,一拉帘子,便匆匆出去。
只见院内一群人身着白衣跪在地上围着棺材哭泣,黄纸漫天,白花满地。
管事看着这群人满脸无措,求爷爷告奶奶也不停。
谢承运惊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未来得及发火,就见韩慈之拿着碗披麻戴孝进来,与谢承运大眼瞪小眼。
又是一阵脚步声响,顾悯生和朱允胤也来了。
顾悯生看着这一切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连忙去掐自己,朱允胤却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
只见韩慈之施施然走到棺材前跪下,喊道:“谢丞相,谢承运你死的好惨啊。年纪轻轻就没了,留下这一群人该怎么办啊。”
谢承运被吓得后退三步以为自己是亡魂。
丞相府管事欲哭无泪道:“韩先生,您快停下吧。这让外边的人听到了该这么想,韩先生,韩爷爷,算我求您了。”
韩慈之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管大喊。旁边的人见此也不甘示弱,哭得更大声了。
谢承运勉强理清楚局面,走过去小心翼翼道:“慈之啊,你这是在干什么。”
韩慈之并不理会他,抱着碗光打雷不下雨。
“你来就来,怎么还带着个碗。快来人,给韩先生倒点茶水润润嗓子。”
听及此韩先生终于肯施舍给谢承运几句话了:“你才要喝水,我缺你这几口茶吗?”
“那你抱着碗干啥。”
“你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光棍,死了也没人管,我来给你摔碗啊。”
哟,还挺讲义气。
谢承运彻底没脾气了,无奈道:“慈之,你到底想干嘛。”
韩慈之斜眼看他:“你不是想死吗,棺材我都给你备好了。忠孝公为自己准备的棺材,躺你绰绰有余,进去吧。”
朱允胤知道韩慈之讨厌自己,站在远处看了半天,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了。
大步过去道:“韩先生,请您慎言。”
韩慈之不吃他这套,只是冷脸看着谢承运:“你进不进去?”
这下韩慈之是真生气了,谢承运看着棺材一咬牙,“开棺,我进去。”
这,这这这不胡闹吗。
顾悯生连忙拦住谢承运,身体不好多少都讲究一些忌讳,哪能真的让他进去。
一只手拉住些承运,一只手拉着韩慈之命苦道:“韩先生,算我求您了,您收手吧。”又看向谢承运,“谢相,韩先生胡闹就算了,怎么您也跟着胡闹。陛下还在这呢。”
言语间明晃晃的暗示谢承运带个好头,不要教坏小孩。
这时谢承运才恍然看见朱允胤站在哪,不由有些挂不住面子,站在原地假装无事发生。
韩慈之才不管顾悯生,抱着碗就要往地上摔。
却被朱允胤拦下。
他看着韩慈之,面容里已有了帝王的威严,皱眉道:“我会让相父好好养病的。”
信你个鬼,韩慈之又要摔碗。
只听朱允胤继续道:“我会把相父贬去随洲。”
“什么?你再说一遍。”韩慈之此话一出,闹腾的众人终于停下。
“我说,我会把相父贬去随洲。”
“你要怎么贬。”“你凭什么贬我!”
谢承运和韩慈之的声音同时响起,朱允胤看了眼谢承运,缓缓道:“您应该也知道,昨日有人陷害相父烧了飞光阁。朝中施压,我会将相父贬去随州养病。”
谢承运刚想往前找小皇帝理论,就被顾悯生拉住道:“随州好啊,随州风景最美了。离边塞也近,算是回家了,说不定还可以去看看大哥和周将军呢。”
韩慈之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却并不信任朱允胤:“我要你现在就下旨。”
眼睁睁看着朱允胤写下圣旨宣了,谢承运喊道:“你们难道就不问问我的意见吗?”
“你的意见不重要,我去给你准备远行的药。”
语罢韩慈之便带着队伍浩浩荡荡的走了,顾悯生直觉气氛不对,便也麻利开溜。
一下偌大的院子便只剩谢,朱二人。
小皇帝缓缓向前抱住谢承运:“相父你别生气,我和你一起去。”
拒绝的话还未出口,小皇帝又道:“马上就是我的十八岁生辰了,相父,你知道我从来未远离过京城。及冠以后就更不能出去了,我想和相父一起在随州过生辰。见见相父长大的地方。”
两句话说完,谢承运就可耻的心软,然后毫无底线的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