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很担心大哥。
约翰对自己人的保护欲强得有些病态,就像当初舍身去救小孩一样。
这种性格对于国防军的士兵是珍贵的品质,可对一个领袖而言,这种极端正义的心态非常危险。
上辈子带军打仗见惯了生死,安东很清楚,一个人再强大也保护不了所有人,尤其是约翰,他迟早要面临取舍。
人心本就是偏的,非要坚持一尘不染的正义,一旦出错,只会毁了他自己。
人都会犯错。
可圣人的错就像一片白纸上的黑点那样刺眼。
安东为父母的死而痛苦,却可以毫不犹豫残忍杀死在小巷围攻约翰的混混,哪怕他们还没有对约翰下死手。
因为他就是一个偏心的坏人,他遵从自己的欲望活着,而不是为了仁义道德活着,这些年被大哥带大,也不过是让嘴皮子更加利索了能讲出哄人的大道理。
安东不会为了下属去死,他最多让他们以为他会身先士卒,对他感激涕零的效忠乃至奉献生命。
但他知道大哥真的做的出为别人去死这种事。
别人眼里深不可测的纳粹政客,约翰·施密特,本质是一个疯狂的理想主义者,谁想毁掉他理想的世界,他就撕碎谁。
命运给他的善意太多,让他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
直到深夜,约翰和安东才和好,各自回了房间,安东倒在床上,慢慢拉过被子盖在脸上,他觉得胸口闷闷的,有点喘不过气。
凌晨的时候,他的卧室房门被打开了,然后有个人坐在他的床边,帮他掖了掖被子。
安东睁开眼睛,看到坐在床边的约翰,他半坐起来,看着约翰,男人的动作顿了顿,帮他拉上被子:“……怎么还没睡?”
“我想等你回来,聊聊血清的事。”
约翰叹了口气,坐到他身边:“那我不来你是不是要通宵不睡觉?”
安东没有说话,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约翰的手,约翰的手很凉,安东握紧了他:“你说的对,大哥,我们的士兵不应该被那样牺牲。”
约翰握了一下他的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有点不自在,但也没松开:“抱歉,哥今天不该那样吼你……我只是……”
黑暗里,约翰声音很闷:“只是,我觉得很无力,也许你觉得我这样的想法很……很懦弱,但是安东,他们也是人,他们不是可以被随意消耗的机器,他们是士兵,可以为国而战,死在战壕里,死在敌人手里或者别的什么……”
“他们的家人会为他们哭泣,为他们骄傲,而不是来问我们——我的儿子女儿呢?什么叫做人体实验失败被处理了。”
就是这样,危险的共情能力,道德感,荣誉感。
安东突然感觉一阵心酸,他凑过去抱住约翰,拍了拍他的背:“我知道,大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为我自己的态度道歉,也许我们可以再想想办法。”
约翰的表情很疲惫:“安东,我们不该把枪口对着自己人,如果有一天非要有人去做那个该死的实验,那么一定是从我开始。”
“不行,大哥,厄斯金博士说的是真的,实验失败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你会死的。”
约翰也不急,轻轻的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黑暗中,也看不清神色:“……哥是不是很笨,很没用,自己解决不了问题,还朝别人发脾气。”
安东低着头,没有说话,只是将约翰抱得更紧了。
这样的人让他感到恐惧。
约翰慢慢的拍着他的背,慢慢的开口,他的声音很轻,甚至不及窗外风雪呼啸:“安东,我其实从小就不信什么平等啊正义啊之类的屁话。”
“我父亲从我出生就想溺死我,他教会我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力量能决定一切,自由,乃至别人的生死,要活下去就得不择手段,要踩着所有人走向高处。”
安东微微抬起头:“……大哥,这世道本来就是这样——”
“可我没想到会遇见你。”
约翰笑着说:“当年出狱后,我去那家饭店洗盘子就是想碰碰运气,早点干到跑堂,只有达官贵人会在那个时候还去高级饭店,要是我遇见了,也许就一飞冲天了呢。”
他慢慢的复盘着,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我想从政,想参军,而不是像条野狗一样出狱入狱,偷抢苟活,我害怕弱小,没有价值没有力量没有人在意。”
安东只是抱着他,没有说话。
他怕自己一放手,大哥就扔下他消失了。
“一开始遇见你,你记得吗,你那会当街杀人,怕被抓,就穿着白裙子扮女孩洗盘子,我还以为是个小姑娘,那会儿你可瘦了,还没我胸口高。”
“我想,这崽子洗盘子绝对比不过我,看我一天洗双倍盘子让老板炒了你,回家哭鼻子去吧。”
安东有点害臊,又忍不住笑了:“结果你第一次洗盘子就把盘子差点砸了。”
约翰也笑了:“结果洗不好盘子的人是我,你还教我怎么洗好盘子,我就想不明白,怎么有你这样蠢的小孩儿,明明自己过得也不怎么样,还帮一个和你抢工作的家伙抢。”
安东看着他的眼睛:“可你每天都给我分面包,我记得很清楚。”
“我不想你也被辜负。”约翰说:“我想证明给出去的善意不是徒劳的不是软弱没用的。”
“就算亲人也想要我的命,但只要我愿意付出善意,只要够多,总有人会回应一份给我。”
“我本来都想放弃了,因为就连一只被我救下的狗也要咬我,可你来了,你让我知道,我之前是倒霉,不是错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约翰一口气说了很多话,他的语速又轻又快,调子逐渐走高,听起来和饭后闲聊似的。
好像被反驳了也无所谓,这些天真的傻话只是一时兴起,他不会在意,也不会难过。
他是九头蛇的总负责人,是元首身侧的高官,是从社会最底层爬出来的流氓,不是单纯不谙世事的孩子。
他知道没人有义务回应他,他知道恩将仇报的果是自己种下的,他什么都知道,但还是发自内心的相信自己是对的。
因为真的有很多人回应了他的善意,有很多人信任他,所以他拒绝辜负他们。
安东抬起手摸上大哥的脸,碰到了一片湿润,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是感觉大哥变得很香,于是他捧着大哥的脸鬼使神差亲了上去,把眼泪吃了。
“对,哥,你说得对,你爱我,所以我也爱你。”
安东想,他认栽。
想当好人就当呗,至少不是圣光普照全世界,大哥分得清自己人和外人。
比安东设想的大哥要当圣人当正道之光什么的好多了,关爱自己人而已,多大点事。
他们已经足够强大,施舍出去一点善心而已,畏威而不怀德的家伙,他和大哥能让他们生,也能让他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