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许久的身影蓦然浮现,李昭沉有一瞬间晃了眼,记忆与眼前身影竟慢慢重叠。
此等气度,让人忍不住抚掌相和。
“咳咳咳咳……”夸赞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先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谢行舟闻声而动,从怀中抽了条手绢给他。
眼前人一动,李昭沉从真假参半的幻像中回到现实,
而后他才反应过来这是谢行舟,暗赞道:如此英姿壮志,不愧是中原名门谢家培养出来的好男儿。
眼前举了一张素白的帕子,连一丝点缀也无。
李昭沉伸手接过,在榻上单手手肘撑着身体,起身把那阵泛上来的恶心咳尽才算完事。
咳完他的嗓子也哑了,李昭沉有气无力靠着软枕,对谢行舟道:“你这身体……怎么这般差。”
谢行舟看他咳成这样也不好受,接了杯温水给他润嗓子,答道:“小时候就是这样了,兴许是娘胎里落下的毛病吧。”
李昭沉纳闷,小时候他只是懒,不曾听说有过这等体弱之症啊。
又转念一想,或许只是他们小孩不知,大人们也不会特地说这些给他们听的。
正巧骰子把煎好的汤药端来了,李昭沉就着药碗一口闷了,漱口之后正要躺下,却见谢行舟端着盏蜜饯,塞了一颗到他嘴边:“吃了,我喝药都要吃蜜饯的。”
细密的糖霜粘在唇上,顺着唇缝染上舌尖,甜甜的。
李昭沉咬了一口果肉,酸味自咬开的断面在口腔中晕开,与开始那甜甜的糖霜中和后,味道清新,果然把草药的怪味压下去了一些。
他自己糙惯了,平素吃药是从来不备蜜饯的。
想必这盏蜜饯是谢行舟着人拿来的,不管是何原因,李昭沉向来恩怨分明,他冲谢行舟道:“多谢了。”
谢行舟放下蜜饯示意他不用谢,接着搬了个绣墩坐在床榻旁边,撑着脑袋看他:“你现在想睡觉吗?”
李昭沉摇摇头,虽然昨晚没怎么睡好,但这大清早的也是睡不着的,顶多在榻上歇歇,养好精神便可起身了。
谢行舟掰着自己现在身体的指头玩,李昭沉的手指骨节分明,五指关节、虎口的茧已与皮肉无异。
这是勤练刀兵弓箭,被不断磨烂、愈合,一层层长起来,直到足以承受那些兵器的重量,才能有的痕迹。
谢行舟边玩手边问他:“如今督主查清了真相,我们也真正算是福祸相依了吧。”
李昭沉点头,谢行舟沉吟了一下继续道:“我那处平时只有溪桐一人,我怕他伺候不好,不如你在宫里选个平素伺候惯了的跟去吧。”
“再者,传话只靠那鹰恐怕力有不逮,不如再多个人,也好随机应变。”
他理由给的齐全,李昭沉默然以示同意,只是这人选要选谁,倒成了个问题。
他开口:“平素跟着我的是主管内庭的郑裕大内官,把他派给‘谢行舟’,恐怕不太合适。”
谢行舟回想起他刚和李昭沉互换身体时,郑内官熟稔地伺候他梳头、束发、穿衣的动作,心中酸涩得紧,几次想开口试探。
可话在嘴边滚了几道,最终还是给咽回了肚子里,他道:“那让骰子过去吧,他虽小,可人还算机灵、踏实,也不容易引人注目。”
李昭沉低低嗯了一声,以往他总是时刻提着精神应对周围的事情,现在换到谢行舟的壳子里,不知是这身体的问题,还是他自己猛然换了个安逸的环境,人懒怠了。
听着谢行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困意居然就这么上来了。
朦胧中,旧人入梦。
那人用一根随意折来,细细的、枯黄的竹枝簪发,面目一片模糊,明明身高不如他,却还是一步步把他逼在墙角,逼他承认他喜欢他。
他用一只手覆在他侧脸上,明明只要一转头就能将这只手甩掉,可李昭沉像中了定身术般,盯着眼前人看呆了,那人说:“你还说你不喜欢我?”
是阿竹……是谢竹,是他们还在猫儿巷的时候。
忽然,那面目模糊的身影变成了谢行舟。
一会儿又变成了谢竹,两个人在他耳边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
“走,小爷带你去书院长长见识!”
“你不知道吧,今日我把书院院长养的锦翎御凤当山鸡给宰了烤着吃,被他逮到了,罚我赔钱呢,我哪有钱啊……嗐,这下抄书要抄到猴年马月去了。”
“不过无所谓,山高海阔!早晚我要的都会有的!”
……
“今日若不是我赶来,你就被下大狱了!”
“唔,你是阿昭哥哥吗?我们玩游戏的时候,听你的话准能赢,我听你的话。”
“你脸色看着差得很,要不要上床躺一会儿?”
……
李昭沉猝然惊醒,他抹了把额头,湿汗淋漓。
这一觉睡去,再醒来已经日落西山了。
举目四望,谢行舟正斜倚在外间的圈椅上看奏报。
四下的灯烛不知有多少,可他只点了眼前的一豆烛火,那光影随着窗口吹来的风温柔摇曳,把那道懒散的身影拉长又揉短。
似是梦中人再现。
咚、咚、咚、李昭沉下意识按住了跳动过快的心脏。
他起身,声音惊动了外间的人,谢行舟起身撩起内外间的珍珠隔帘,询问道:“你醒了,要传膳吗?”
李昭沉下意识答:“先不传,我要沐浴。”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他二人何时变得如此熟稔了。
谢行舟唔了一声,招了门口的小黄门去备热水了。
沐浴后,水汽袅袅,他对镜梳头时看着谢行舟那张脸,也不禁出了神。
谢行舟皮肤莹白细腻,鼻梁高挑,眉似墨,衬出一双有情桃花眼,随便抬眼一瞥,端的是眼波流转。
不得不承认,外面那离谱的流言也是有来由的。
两人正在用膳时,骰子忽然出现,手里还拿着一封锦缎封皮的信函,谢行舟接过来一看,上头大喇喇写着:瑞王府敬呈。
谢行舟咽下嘴里的一团年糕,同李昭沉道:“哦,忘了告诉你了,先前瑞王请你去赴宴,我给应了。”
李昭沉细细思索:“应了也可,先前瑞王探过我的口风,大约是他想从西边和北边走一批货,想让我给他行个方便。”
谢行舟大致有了数,打定主意到时先到瑞王府探探情况。
李昭沉与他讲完情况沉思了一会儿道:“这个请帖,也给我弄上一副,如今你的身份方便的很,混进去应该可以打探出不少事情。”
谢行舟颔首答是,与他道:“开宴前送到你手上。”
那厢谢行舟嘱咐完骰子好好跟着李昭沉后,换来了骰子一声惊天动地、声声泣血的承诺:“督主放心!多谢督主赏识!!骰!子!一定!照!顾!好!谢!大!人!”
谢行舟看着骰子激动的样子,也起了兴趣与他闲谈:“骰子,你这名字怎么来的?”
骰子不甚在意:“我爹给我取的,他赌钱总输,把我叫了个骰子,希望赌桌上的骰子就像他儿子一样听话。”
说完他耸耸肩,接着说道:“可惜他没那个运气,赌桌上的骰子不听他的话,他儿子这个骰子也被他给输了,净身进宫能卖的银钱多,他就把我给卖给宫里的采买局了。”
谢行舟无言,半晌道:“骰子,给你派了新差事,也给你取个新名字吧。”
“就叫沐新吧。”
骰子振衣拂袖,双膝跪地给他行了个大礼:“多谢督主,往后我就叫沐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