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道是金陵富可敌国,随便从思行河中舀一瓢,滴落的都是真金白银。
酒楼内高朋满座,金陵富贾刘家的女儿前日出嫁,今日特于思行河畔布设流水宴,广邀天下名流,甚至大发慈悲,任田间乞儿、街头老翁,皆可入内分一杯羹。
阔绰极了。林池鱼托腮坐在酒楼窗边,没什么好气儿地想。
“少爷!”映泉遥遥地小跑过来,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少爷,楼下有位说书先生,讲得真是好,您不去听听吗?”
林池鱼眼都没抬,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有什么好听的?在京城还没听够吗?”他拎起扇子,比划着学道,“两人相视一笑,便知心意相通,似是前世注定……”哗一下开扇,“然而,都说这好事多磨……”
学罢,他撂下扇子,夹了一筷子豆干,没滋没味道,“还没豆干儿有滋味,哪来的那么多前世今生。”
映泉目瞪口呆:“少爷,您这是听了多少场啊?老爷叫您多读书,少成天想些有的没的。”
林池鱼比了个封口地手势,扬起手恐吓:“提那老头干什么,他当他的昆仑宫主去,少爷要闯荡江湖,锄奸扶弱!”
映泉缩了缩脖子,连连点头:“少爷您一定可以的!但楼下讲的不是才子佳人,而是那个一百二十多年前陨落的大神官,明川!”
身边没有回应,映泉讶然回头,却见筷子扇子撂在一边儿,少爷连人影都没了。
“那明川不愧为第一神官,将那奈何见使得出神入化,再眨眼时,长剑归鞘,明川长身而立,正是天人之姿……”
“抱歉抱歉……”
“哎借过一下……”
林池鱼千辛万苦从层层叠叠的人群中挤到前面,掸了掸衣袍招惹的一串怒骂,这才勉勉强强听了个尾巴。
“直到长风岭一战,明川与那末神之首的荒谐血战三天三夜,生生将峭壁夷为平地,虽最终荒谐落败被封印,明川却也落得自身难保之境,陨落人间。”
“此后,大齐再无神灵庇护,不出十年便国运衰颓,大败于长风岭,为大梁所代。”
说书先生一拍镇堂木,声音苍凉:“自此,一代神官,成为绝响。”
话音落后,四下寂静了许久。有人扬声问:“奈何剑至今仍未寻回,那明川会不会还活着,只是不能露面?”
说书先生连连叹气:“神官陨落后,诸多信徒转投其他神灵庇护,香火断了数载,即便明川仍活着,这百年贫乏的香火……估计也命不久矣了。”
林池鱼听得心里难受。明川身陨后,诸多邪门歪教就跳出来指指点点,本来便散了许多的信徒更是雪上加霜。他暗下决心,回去后就为明川建一座神观,没有信徒他就当唯一一个。
忽然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林池鱼回头,见映泉指了指楼上:“少爷,再不吃菜就凉了。”
林池鱼点头回去,二楼的席位空了大半,残羹冷炙撂在桌上,一派油光闪闪。
映泉见林池鱼一脸嫌弃,刚想让厨子再换一份,便突然听楼下大门被人一脚踹开,转头见一队人杀气腾腾地闯进来,为首那青衣人二话不说先将刀一拔,吓得小二一个激灵。
小二忙不迭倒退数十步,才哆哆嗦嗦地陪笑:“几位爷消消气,小店这是怎么惹您不痛快了?”
青衣人怒吼:“找人!你这进没进来过一个穿白衣的病秧子?一幅下一刻就断气的样子!”
小二赶紧回忆一番,忙道:“这……小人实在没印象,要不您去别处寻一番?毕竟这是刘老爷的宴,闹翻了……”
青衣人一刀劈翻了凳子:“你敢威胁老子?”
小二腿一软,吓得几乎哭出来:“不不不不……您请便……”
林池鱼将茶杯搁下,皱眉道:“映泉,怎么这么吵?”
映泉跑回来:“少爷,是咱的人,说是要寻人……”他目光一转,咦了一声,“会不会是那个人?”
两人身后一桌的距离坐着一个白衣青年,正慢慢悠悠地斟着茶。
林池鱼回头看了一眼,那人如有所感地抬头,往他的剑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移开目光喝起茶来。林池鱼收回视线:“什么咱的人,那是昆仑宫的人,与我无关。”他顿了顿,又看了那青年一眼,见他气定神闲,也不像躲避仇家的样子,便没在意,有一搭没一搭地拨拉着豆干。
楼梯传来脚步声,林池鱼抬头看去,昆仑宫的人已经寻了上来,二楼空荡,为首那青衣人一眼便看见了正在喝茶的白衣青年,走上前去一把掀翻了桌子,怒道:“还敢来这里喝茶?老子这就让你去黄泉里喝个够!”
他飞身上前,一刀劈了过去!
早在他掀翻桌子时,白衣青年便踉踉跄跄起身勉强躲了过去,眼下这一刀劈头盖脸地招呼过来,他已经避无可避了!
眼看他就要血溅墙头,长刀突然被一柄横空出世的宝剑拦腰格住,青衣人惊讶抬头,见眼前不知何时拦了个少年。少年冲他一笑,使了个巧劲反手一挑,瞬间一阵麻意直冲脊梁,他大惊失色,后退几步惊道:“什么人?”
林池鱼带着笑意,一蹭鼻子:“惩治你的人!”
他回头见白衣青年躲在柱后,不禁将胸一挺,义正言辞道:“他连剑都不配,昆仑宫就是这么教你们恃强凌弱的吗?”
白衣青年仿佛十分感激,冲自己点了点头,他便顿觉自己一席话简直豪气干云。
青衣人冷笑一声:“昆仑宫几时轮得到你这黄口小儿指手画脚!这厮伤我兄弟,今日我定取他性命!”
林池鱼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抱臂道:“你放才口口声声说要寻之人是个病秧子,若连病秧子都能伤了昆仑宫弟子,昆仑宫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青衣人怒道:“多管闲事!”身后几人一同拔刀冲了过来。
林池鱼不屑多说,剑柄裹挟内里撞上青衣人小腹,又横扫出一剑,剑气将对面几人撞了个人仰马翻。
“唰”一声,林池鱼笑着将剑还于鞘中:“武功这么差就不要在江湖上寻衅滋事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本少爷这般宽宏大量。”
青衣人好不容易站起来,闻言又险些倒回去,伸出一指点着林池鱼,恨声道:“你给我等着!”而后便携其他人匆匆下了楼。
林池鱼笑着冲他们落荒而逃的背影挥了挥手,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回头见白衣青年缓缓走出,含笑对林池鱼拱手道谢:“多谢少侠出手相救,自古英雄出少年,少侠果真有一代英雄之姿。”
林池鱼头一回被人这样夸赞,面色微红,回礼道:“分内之事而已,我叫林池鱼,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笑了笑:“原来是林少侠,在下祁素衣。”
林池鱼见他不仅没将“昆仑宫少主”的名头加在自己身上,还仍以少侠相称,不禁好感倍增,笑得愈发灿烂:“哦,祁先生……”
话一出口,他隐隐感觉有些不对。
祁素衣……
祁素衣?
祁素衣?!!
差点被人一刀宰了的、名满天下的仙师祁素衣?!
金陵的秋不同于北地,窗外几株桂花树开得热烈,馥郁芬芳卷进窗内,让人有些昏昏沉沉。
祁素衣慢慢斟上第三杯茶,间隙抬头看一眼僵坐在对面的林池鱼,放下茶壶提醒:“林少侠,这茶还不错,凉了就可惜了。”
林池鱼愣愣举杯一饮而尽,神情是懵的,嘴上却先一步道:“巫山雪。”
映泉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偷偷扯了扯林池鱼的袍边,低声道:“少爷,您也太没出息了!”
林池鱼这才稍微缓过神来,一抬头看见祁素衣眼底地笑意,不禁轰的一下红了脸:“方才是我失态了……原来您就是祁仙师。”
在他印象里,仙师应当是白胡子飘飘,鹤发童颜的模样,没想到祁仙师竟如此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举手投足间一派懒意洋洋,难怪被描述成病秧子。
祁素衣为他添了一杯茶:“很惊讶?”
林池鱼受宠若惊地捧过茶杯:“没有没有,只是……”
好吧,其实是有点儿。不对,是非常。
祁素衣眼底笑意未散,看起来和煦温柔,一点架子也没有,林池鱼鼓起勇气道:“其实我此番来金陵,正是想一睹仙师您的风采……”
祁素衣却道:“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林池鱼啊了一声,又是一脸蒙圈。
祁素衣看了他一眼,心道这是哪来的傻小子,拂了拂衣角起身告辞:“今日多谢林少侠出手解围,我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林池鱼愣愣站起来要送,祁素衣挥手道:“不必送了,林少侠留步。”
林池鱼便站住脚,目送祁素衣离开,目光呆滞。
映泉瞟了眼自家少爷,小声嘀咕:“完了,少爷不会傻了吧……”
祀女湖连通燕川,顺流而下便可抵东海,秋季不失为赏景好去处,若非近几日流传的几桩诡谈,这里绝不可能像现在这般户门紧闭,,不见一丝人影。
眼看天色渐沉,怕是不多时便要落雨,祁素衣快走几步,赶在雨来前走进一处古寺。
这座古寺年久失修,牌匾早已破烂不堪,透过星星点点的霉点虫洞,勉强能分辨出“祀女庙”三字。寺门紧闭,湿冷滑腻,门缝中挤出几缕枯草,瑟瑟缩缩颤抖着。
祁素衣握住门环叩了叩,意料之中的无人应答,便推门走了进去。
天色愈沉,秋风渐起,庭院内荒草丛生,简直找不出一块落脚之地,怕是自废弃以后就再无人打扫了,到处萦绕这腐朽气息。主殿不燃火烛,幽暗之中,模模糊糊看得见殿内神像双耳足下各盘绕两条青蛇,形容诡谲。
祁素衣微眯双眼:“水神玄冥……”
“咔嚓。”
突然,背后一声轻响。祁素衣目光一顿,右手一沉,一柄剑无声无息地滑入手中,还未转身,便听原清辰的声音传过来:“燕川直通东海,祀女湖曾是水运中转枢纽,这里供奉玄冥不足为奇。”
祁素衣转身时剑已收回袖中,他点了点头,随即皱眉:“你怎么来了?那谁留下看家?”
原清辰环胸靠在门边,闻言嗤笑一声:“你那破楼家徒四壁,贼见了都没地儿下手,担心什么。”
祁素衣低头看了看手,拍去灰尘:“那你赖在这里不走干什么?难不成想天天在我这蹭饭吃?”
话一出口,两人突然沉默下来。
门外隐隐传来雷声,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淡淡雨腥气漫入寺中,祁素衣叹了口气:“算了。子翊他......有消息了吗?”
原清辰摇头:“百年过去了,他不知投了多少次胎,再想找到确实有些困难。”
祁素衣眸色一暗,摇头苦笑道:“想来也是。”
原清辰道:“你先不急着担心他,明日你要去赴玉兰宴,我不拦你,只是要送你几个字。”
他递给祁素衣一张字条。祁素衣走到门边,借着天光看清了上面八个劲瘦的字。
生门已断,死门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