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落下一场雪。
这大概是春日来到前的最后一场,带着轻盈而易碎的冰气,落到地面便融化无踪,仿佛要以此为这个漫长的寒冬告别。
伴随着这场雪,传遍王都的,还有费尔南多府邸的惊变。
一场平凡的晚宴,竟混入通缉犯,在圣子面前重伤了光明教堂的一众圣骑士,葬送了一位十阶的司祭,让夫人和大小姐失去踪迹,最后竟成功逃脱。
其中波折,无人知晓全貌,只能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对那教堂的权威表示嘲讽或担忧。
不过,与局外者的悠然不同,王室此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那深深的光明皇宫内,年迈的国王陛下早已陷入暴怒,彻夜未眠,地上满是摔碎的摆件碎片。
而在他身侧,王子和公侯们沉默不语,王后和女眷们跪地哭泣。
或是,茫然无措,抬头发问:
“父王...”一位尚且年幼的公主想要站起身,却被她的母亲重新拉着跪下。然而,还没有来得及捂住她的嘴,疑问便脱口而出:
“我们在害怕什么?”
在王座旁的老人低着头,喘着粗气,几乎全白的发丝遮盖住他的神色,投下一片阴影。
他没有回头看他这位天真的小女儿,而是几乎自言自语般的,咬牙切齿般的,将话语从胸腔里挤出:
“窥秘人....背叛了我们!”
他抬起头,露出布满血丝、显得歇斯底里的眼睛:“他们明明答应了我们,不会暴露!明明说好了,这位新的费尔南多,是新的棋子!....”
“他怎么会是那个通缉犯?怎么会和圣子扯上关联?为什么地牢内的神眷者都跑得没影,又是谁放走了那些繁育者?”
“...秘密魔法,秘密魔法为什么会失效?!”
明明应该是秘密,此刻却人人尽知。
然而,这一次,他的疑问太多,却再无机会知晓谜底。
于是,所有悔恨,所有痛苦,只能归结于无数的愤怒和咒骂:
“那群,那群无耻、卑鄙、恶心的窥秘人!就该下地狱去——”
话还没说完,就怒急攻心,吐出一口血,两眼一翻晕过去。
周围的仆从们顿时慌张,一拥而上,就要将他抬走,去光明教堂寻求治疗。然而,在即将出门之时,被某人拦住。
挡在路上的,是有着王室黑发的一位王子,也是如今的太子殿下。他抬着下巴,看着这些没搞清情况的仆从,嗤笑了一声:“真是没脑子。”
“放弃吧。在计划暴露的情况下,光明教堂不可能给我们提供治疗的。倒不如说,让这位一手主导了邪恶的计划、罪孽深重的国王死掉,才是他们乐意看到的。”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还不明白吗?现在我们唯一的活路,就是将自己摘出去。”
“推行计划、盗取经书的是老国王,和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众王室面面相觑,顿时骚动起来。
不管王宫内何等乱象,另一边,光明教堂,此刻也陷入了一种紧张。
自从深夜,圣子安西尔黑着脸回到教堂,衣物凌乱、脸颊上还有血迹时,众人便陷入噤若寒蝉的状态。
果不其然,对方回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大发了一通脾气,继而勒令那些在场的圣职,不可将任何事情说出去,并不惜一切代价地,寻找通缉犯伊诺森·凡卡。
“可是,我们已经失去了他的踪迹....”圣骑士凯莉忍不住道。
引来的是安西尔啪的一巴掌:“蠢货!他又不是窥秘人,你们不会去找吗?”
凯莉受了这一巴掌,表情微微一愣,不过很快就顺从地跪下。她还没说什么,就见安西尔又猛地抬头,看向窗外:“什么人!滚出来!”
来者顿了一下,声音低沉:“圣子殿下,在下是东郡第二骑士团长,艾尔·盖伦。”
安西尔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语气缓和了些:“你来做什么?”
艾尔·盖伦沉默了下。在窗外,安西尔看不到的地方,一条银环蛇正缓缓从他的脚边爬过,引导着他说出话语:“我来向您坦白。”
“什么?”
“一个计划。”艾尔·盖伦在银环蛇的示意下,垂眸道。
“——关于,王室和窥秘人勾结,盗取光明经书的计划。”
经过一晚上的坦白和修饰,艾尔·盖伦成功地将自己包装成这个计划的受害者,并获取了圣子安西尔的信任,开始全权负责抓捕王室的那些罪人。
此外,那些饱经折磨的繁育者的后续治疗、和追捕逃跑的秘密学会成员的行动,都在他的吩咐下,交给足够信任的人来处理。
虽然在圣子安西尔的控制下,光明教堂藏污纳垢,但依然有那么一部分人,依旧是光明忠实的信徒。
就如傲慢却虔诚的修女艾米丽,或是叛逃的神甫伊诺森。
不过,急匆匆骑上马,带着一队圣骑士前往王宫捉拿罪人,艾尔·盖伦不着痕迹地回了回头,幽幽地自言自语:“总感觉我又被使唤了....”
胯/下的马发出嘶鸣,他回过神来,看向前方:“不过,这次的感觉,倒也不错。”
不再被秘密裹挟,而是为光明前行。
另一边,见艾尔·盖伦前往王宫,银环蛇也转身离开。
它在阴影中潜行,很快就和本体会面,藏匿进袖管之中。
“这样一来,也算是稍微能放下心了。”
安第斯道。他回头,看向伊诺森:“我偷偷给那个叫盖伦的圣骑士抹了点毒,他没有什么反应,大概的确不是坏家伙。另外,我也取到了他的头发,如果他后续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就让洛斯去诅咒他,以此为威胁。”
伊诺森被他这毫不掩饰的行径噎了一下:“...诅咒,都有什么类型的?”
“挺多的。比如身体溃烂、冤魂缠身之类,或是像里卡尔少爷那样半边腐烂、求死不能....”
一旁的雷欧莫名打了个寒颤,打断他们的对话:“喂喂,我说,你们下一步准备做什么?去干掉圣子?”
伊诺森回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个有些鄙夷的神情:“你觉得我们能打得过?”
雷欧愣了愣,下意识脱口而出:“但这确实符合你们的风格.....啊我知道错了别动手啊!”
这时,安第斯接过话头:“圣子手上有一页经书,因此能够使用复活魔法,实力达到了十二阶以上。我们二人的力量,不足以战胜他。”
伊诺森收起吓唬雷欧的圣咒书:“没错。所以,我们打算先行避战,寻求提升。”
“两个十阶,还能提升到哪去....”雷欧下意识地吐槽,然后,忽地察觉到什么,猛地转头。
二人顺着他的目光,警戒地回头去,摆出战斗姿态。
来者有两个人,一女一男,一前一后行于细雪之中:“啊啊,真是让我一通好找。”
前者是位中年女性,穿着一身蓝色的裙装,雪白的头发扎进蕾丝遮阳帽里,面容风韵犹存,颇为秀美,双眸深蓝。
后者则是一位低着头的年轻男人,衣物不太合身,身材消瘦,过长的棕发挡住神情,让人莫名感觉有些熟悉。
这种熟悉感,让安第斯微微怔愣,和伊诺森对视一眼。而这时,雷欧也欣喜地喊出了声:“老太婆!天哪你没死真是太好了!——哎哟!”
话音未落,雷欧就挨了那位中年女性的一个暴栗:“滚蛋,你就不能盼我点好的吗?”
说完,注意到安第斯二人移来的视线,她又立刻挂上温柔礼貌的笑容,挥了挥手:“二位,早上好。我是雷欧的老师,贤者之塔的罗莎妮娅·切里斯。”
智慧之骰的主人....安第斯点点头:“我是安第斯。这位是伊诺森。”
他自我介绍完,就看向另一侧,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的年轻男人:“这位是....”
安第斯愣了愣。无他,随着对方抬起头,在场所有人都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安第斯曾经顶着他度过了一个多月。
那是泥瓦匠的孩子,乌瑟尔的养兄,彼得。
而此时,彼得的目光,正死死地停留在伊诺森身上,带着某种深切的悲痛和茫然。
伊诺森被这种目光看得有些不适,不由得下意识往后退一步。正是这一步,让彼得如梦初醒,猛地低下头去:“抱歉。”
“....我是彼得。”
罗莎妮娅拍了拍这位大男孩的肩膀:“这位是我新收的弟子哦。”
这话一出,让雷欧瞪大了眼:“等等,老太婆,你什么时候收的?!喂喂,你不会真的准备放我自生自灭吧!你——唔唔唔!”
罗莎妮娅随手拿出一本似乎是奇物的书,毫不犹豫地拍在雷欧脸上,让对方瞬间就禁了言。接着,她收起奇物,笑吟吟地和安第斯他们道:
“彼得是个相当有天赋的孩子哦。在没有被教导的情况下,因为强烈的愿望,自行开启了窥秘之眼,从西郡一直找到了王都。”
她的语气微微低下去:“虽然,最后得到的谜底,依然是个悲剧....但他已经决定和我继续学习,成为一个‘窥秘人’,让从此以后,不再被阴影所欺瞒。”
安第斯沉默了一会。
茫然的死亡也许一劳永逸,清楚的活下去才苦痛万分。不过,如果他们的经历对换,也许安第斯也会做出如他一样的选择。
于是,他最终只是点点头:“一定会的。”
无视了一旁因为禁言魔法而跳脚的雷欧,罗莎妮娅随即道:“说起来,二位,我刚刚似乎听到,你们想要继续提升?”
见二人点头,这位大贤者笑道:“既然这样,来乌兰诺亚做客怎么样?十阶以上的提升方法可不多见,不过智慧的乌兰诺亚也许有答案的线索。”
安第斯没有急着答应,而是微微皱了下眉:“...您认识我们?”
“雷欧和我提起过你们,”罗莎妮娅眨了眨眼睛,“他告诉我,你们都是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更何况,智者的‘智慧’告诉了我更多....你可以认为,这是一种投资,或是一种‘命运’。”
她再次眨了眨眼,颇有些俏皮的:“怎么样?左右你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贤者之塔的那群家伙都不擅长战斗,也并不危险。”
有些殷勤,倒是显得可疑了....安第斯顿了顿,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不过罗莎妮娅也不在意:“没关系,犹豫是正常的。我会在王都这边停留一段时间,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问我哦。”
这句话,倒是和卢妮卡当时说的一样.....安第斯和伊诺森心里一噎,都是有些阴影。
不过,他们倒也不是因噎废食的人,在和罗莎妮娅告辞后,便仔细考虑起来。
“的确,如果要寻求十阶以上的突破,汇聚所有智慧的贤者之塔是最好的选择。”安第斯叹了口气。
伊诺森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害怕是陷阱吗?没关系,如果是的话,我们也一定能打破的。”
他说着,握住安第斯的手,指腹触碰到那金属质感的戒指,让其和眼神一同染上温热:“我们不会再重蹈覆辙。”
安第斯看着他的眼睛,顿了一下,随即失笑。
这时,不远处的光明教堂,传来整点的钟声,沉闷回响。伴着圣洁的钟声回荡,天幕中的雪花下大了些,纷纷扬扬,落在他们肩膀,顷刻便融化。
二人便抬头,看向那逐渐显露出云后的太阳。阳光从云的缝隙倾泻而入,照亮那些飞扬的雪花,让春日的暖意驱赶寒冬的尾声,落在地上时便化作水滴,痕迹浅淡。
在数日的乌云和凛冬后,王都终于要开始放晴了。
“说起来,那位唱诗班的女孩,还通过银环蛇,向我们表达了谢意呢。”
“嗯?”
“她说,感谢我们的帮助,破坏了卢妮卡的秘密魔法。她终于想起了,那个逃出地牢,向她告密的人的脸庞——那是她的母亲。”
“......”
“那位母亲不在我们解救的繁育者中。不过,那位女孩仍然说,她感到很幸运。”
“至少,她能知道她母亲的眼睛,是和她一样的天蓝色。很漂亮,就如王都放晴的天空。”
伊诺森沉默半晌,然后道:
“....天快晴了。她很快便能看到了。”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