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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番外:苏文(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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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行李箱滚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惊醒了庭院里沉睡的晨雾。婉清把最后一包香樟木片塞进箱子缝隙,仰头看着寒气在竹吟居的灰瓦上凝成的薄霜,自言自语地说:“也不知巴黎的冬天,能不能找到合口的腊八蒜。”

“没现成的就自己动手。”海天拎起最大最沉的行李箱,笑着对母亲说,“听亚瑟说,在巴黎,酱油不好买,醋和蒜却很好买。咱们到了就泡上一坛,就算春节赶不及,也够解半年乡愁。”

“海天说得有道理。”我锁好最后一扇门,转头拍拍婉清的肩膀,“这趟出国总算不用担心挨饿了。有你和海天在,米其林三星的烟火气也比不过咱们灶台的热乎劲儿。”

吴女士派来的专车早就等在镜春路上。楚江吟斜倚着车身,藏青色围巾在寒风里扬起一角。见我们出门,他利落地拉开后备箱,动作熟稔地将行李码放整齐:“苏老师,师母,海天,我跟车送你们去机场。”他说话时呵出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冰晶,却掩不住眼底跳动的光。

车子缓缓启动,载着我们向机场驶去。车窗外,熟悉的街道、树木、建筑一一掠过,仿佛在与我们作最后的道别。楚江吟指着车窗外掠过的胡同,忽然笑道:“上个月我和海天还在这儿找过老北京爆肚,结果误打误撞进了家卤煮店……”话音未落,他便噤了声,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车厢里只剩下轮胎碾过霜雪的沙沙声。

九点钟,我们准时抵达机场。楚江吟全程穿梭在人群中,时而弯腰帮我们核对出关表上的英文信息,时而小跑着将超重的行李重新分装。直到走到边检站,他才行下脚步,低头沉默片刻,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还带着体温的驴打滚裹着黄豆粉,在寒风中飘出甜香:“今早五点去护国寺排的队,还热乎。”话音未落,他突然用力抱住海天,喉结在围巾下剧烈滚动:“到了巴黎别忘了给我来信。”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你那盆宝贝茉莉我会好好照顾的。”

“浇水也别太勤,半个月一次就够。”海天也用力回抱着他,低沉的声音有些发颤,“给你寄香榭丽谢大道的梧桐叶时,你也想着把竹吟居飘落的第一朵海棠花给我们寄来。”

楚江吟慢慢松开海天的身体,又同我和婉清握手告别:“苏老师,师母,一路顺风!我会守好竹吟居,等你们平安归来!”

婉清的眼眶瞬间泛红,拉着楚江吟的手反复叮嘱:“天冷记得加衣,别总熬夜,要按时吃饭……”我拍着他肩膀的手掌迟迟不愿放下,喉咙里堵着的话最终化作一句:“竹吟居的钥匙,还得劳你多照看。”

边检通道蜿蜒如长蛇,好在我和海天都有经验,婉清虽是第一次出国,但平日里听我们念叨得多了,倒也镇定自若,有条不紊地完成每一项手续。当第三次排队通过边检,电子屏上“巴黎戴高乐机场”的字样在头顶亮起时,我们透过玻璃回望,楚江吟仍站在原地,举起的右手迟迟不肯放下。他的身影渐渐被潮水般的人群淹没,唯有那条藏青色围巾,像枚固执的书签,夹在我们与故土告别的这一页。

十一点整,引擎的轰鸣声撕开云层的刹那,海天拆开油纸包,驴打滚雪白的糯米皮上还沾着细碎的熟黄豆粉。舷窗外,云海翻涌如浪,与竹吟居厨房里氤氲的烟火气渐渐重叠。楚江吟帮我们打包行李时微微佝偻的背影,随着飞机冲上云霄的震颤,在记忆里凝成一帧永不褪色的剪影。

十一个小时的航程里,我们仿佛在时光长河中逆流而上。舷窗外的日光始终悬在中天,不肯西斜。巴黎比北京晚七个钟头,表盘上的指针走得比太阳更慢,让人恍惚间生出追赶光阴的错觉。

婉清将脸贴在舷窗上,五十多岁的眼角笑出细密的纹路。这是她执教北大西语系二十余载,头一回真正踏上自己日日在课堂上描绘的国度。她轻轻摩挲着印着法航标志的塑料杯,忽而转头对我说:“原来云层之上的天空是这样的蓝,像极了《小王子》里画的B612星球。”说着又探身去看机翼划破云层的痕迹,活像个初见世面的孩童。我笑着将毛毯往她肩头掖了掖,任她举着相机反复拍摄窗外的云团,快门声清脆如银铃。

海天一边配合母亲辨认航餐菜单上的法文,一边将温水杯塞进她手里:“妈,您尝尝这法棍,和您书里写的一个味儿不?”他从挎包里掏出把折叠梳子,动作轻柔地梳理婉清被空调风吹散的发丝,又把晕机药碾碎拌进蜂蜜水里。当婉清举着免税单兴奋地指着香水样品时,海天早已掏出计算器,认真核对着法郎与人民币的汇率,阳光透过舷窗,在他鼻梁上镀了层温暖的光。

巴黎时间下午三点,舷窗外的铁塔尖刺破云层,飞机的轮胎终于吻上戴高乐机场的跑道。婉清攥着护照的指尖微微发白,却把烫金封皮摩挲得温热——这门自牙牙学语时就浸润在生活里的语言,在五十多年后终于找到了回响的土地。

边检柜台前,藏蓝色制服的官员扫过她的签证,一连串急促的法语像机关枪般扫射过来。我攥紧英文申报单,看着婉清轻理丝巾的手指稳如磐石。她启唇时,带着韵律的音节自然流淌,连一旁整理入境卡的海天都不自觉停下动作,眼底浮起笑意。

海关官员原本紧绷的下颌突然松缓,浓眉高高挑起,用法语嘟囔了句什么。海天唇角上扬,凑近我耳畔说:“他在问妈是不是第一次来法国,还说妈的法语比巴黎本地人还标准。”我望着婉清从容解释托运茶叶的侧影,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在书房踮脚够法语词典的小姑娘,耳边回荡起儿时在她家中留声机里听到的法语童谣。

官员的钢笔在文件上划出流畅的弧线,末了竟主动用生涩的英语补充:“祝你们在巴黎有段美妙时光。”海天熟稔地将行李推过安检带,与海关人员笑谈着天气,仿佛只是从西城回海淀的寻常归途。而我站在两人中间,虽听不懂那些婉转的法语,却在官员舒展的眉眼里、海天轻快的应答中,读懂了婉清与生俱来的语言天赋,此刻正化作叩响异国大门的清脆声响。

终于,在一番忙碌后,我们拖着行李辗转来到候机大厅。远远望去,亚瑟那张红扑扑的面孔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身旁那个五十出头的灰发男人裹着羊绒大衣,一双和亚瑟一样的碧绿的眼睛在顶灯下泛着柔光。亚瑟一瞥见我们,像被香榭丽舍大道的寒风裹挟似的,立刻把写着“苏”字的硬纸板抛向空中,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他张开双臂,带着法兰西人特有的夸张热情,将海天整个人箍进怀里,一边用力拍打着他的后背,一边用京腔十足的汉语嚷道:“我的老天爷!这半年我脖子都快望成埃菲尔铁塔了!快让我瞧瞧,是不是想我想得瘦成卢浮宫的雕塑了?” 还没等海天回话,他又猛地推开人,双手捧着海天的脸左右端详,如未名湖湖水般碧绿的眼眸里满是笑意:“啧啧,还是这么帅!巴黎的姑娘们要是见了你,保准得为你把巴黎圣母院房顶的雪都烧化咯!说好了,明儿可得陪我去左岸咖啡馆,让你这东方美男子好好惊艳一下那帮文艺青年!”

海天被亚瑟抱得直往后仰,好不容易站稳脚跟,伸手戳了戳对方胸口,挑眉笑道:“行啊你!离开中国半年,这京片子咬得比二锅头还地道!”他眼睛一转,故意凑近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促狭,“老实交代,是不是交了个北京女朋友?不然这股子胡同味道,难不成是塞纳河泡出来的?”说着,还冲亚瑟挤眉弄眼,嘴角挂着揶揄的笑。

亚瑟瞬间涨红了脸,一把推开海天的肩膀,毛茸茸的眉毛拧成麻花,未名湖水般碧绿的眼睛瞪得溜圆:“少拿我打趣!巴黎的华人区小得可怜,路上碰见个说中文的,都得跟见着亲人似的,上哪儿找什么北京姑娘?”他双手夸张地比划着,耳尖的红晕漫到眼角,眼底漾起又羞又急的水光,“你走之前不是千叮咛万嘱咐,学汉语就得‘眼一闭、嘴一勤’?我现在连梦里都在念叨‘吃了吗您’!要不是买地铁票实在没法子,我连Bonjour都快不会说了!再胡说八道,当心我把你丢到塞纳河里喂鸭子!”

我赶忙上前,一手搭上两人肩膀将他们分开,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得了吧,你们俩再拌嘴,候机厅的法国人都要跟着学说京片子了!”我朝海天努努嘴,故意摇头叹气:“瞧瞧,人家亚瑟离了北京城反倒练出个‘老炮儿’腔调。而你这个在竹吟居里住了两年多的南方娃,到现在连个儿化音都咬不准,这可真叫人笑话!”

话音未落,我转向亚瑟身旁始终含笑的男人。他约莫五十出头,鬓角已染霜白,裹着羊绒大衣的身形透着儒雅,唯有一双未名湖水般碧绿的眼睛与亚瑟如出一辙,此刻正含着笑意打量我们。我抬手虚引,冲亚瑟笑道:“这位风度翩翩的先生,想必就是你总念叨的父亲吧?还不快给我们引荐引荐,别让老人家站在这儿吹‘国际冷风’呀!”

没等亚瑟反应过来,这位鬓角微霜的先生已迈着优雅的步伐迎上前来,碧绿的眼睛盛满笑意,一口带着独特法式腔调的汉语流利得惊人:“指望这小子介绍,黄花菜都凉透啦!”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掌心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苏文教授,久仰大名!我是亚瑟的父亲,卢卡斯·杜蒙,欢迎来到巴黎!”

话音未落,他已转向婉清,鬓边银发随着颔首的动作轻轻晃动:“这位想必就是优雅的林婉清女士?亚瑟总说师母的法语像波尔多的红酒般醇厚。”

转而望向海天的刹那,卢卡斯·杜蒙脸上的笑意骤然凝固,未名湖水般碧绿的眼睛瞬间泛起泪光。还没等海天反应过来,这位平素举止优雅的学者猛然上前,双臂紧紧抱住他颤抖的身躯,声音哽咽得不成调子:“海天,我的孩子!若不是你在北大槐树下救下亚瑟,若不是你们一家三天三夜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他的手掌死死攥住海天的肩膀,羊绒大衣下的身体剧烈起伏,“接到亚瑟的信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夜夜惊醒,总看见他苍白的脸悬在槐树枯枝间。每次想到如果晚了一步……”滚烫的泪水顺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浸透了海天的衣领。

过了好一会儿,卢卡斯松开怀抱,却仍紧握着海天的手,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上凸起。他转向我和婉清,另一只手颤抖着伸出,仿佛要将我们都揽进怀里:“从枕头下的遗书到竹吟居里的灯火,你们给了我儿子第二次生命!从今往后,你们一家三口,就是杜蒙家血脉相连的亲人!”

海天用另一只手掌的掌心贴着老人后背轻拍安抚,声音如深潭般沉静:“卢卡斯先生,别这样。”他目光诚恳地注视着对方泛红的眼眶,“那天在宿舍掀开枕头,看到那封信的瞬间,我根本来不及多想。我们中国人常说人命关天,更何况亚瑟是我的朋友。”

我和婉清对视一眼,眼角也泛起湿润。婉清快步上前,轻轻搭住卢卡斯的肩膀,声音温柔而坚定:“孩子们能相互扶持,是我们最欣慰的事。”说着,她从手包里抽出一方手帕,递给情绪激动的卢卡斯,“亚瑟就像我们的另一个孩子,看着他重新振作,我们打心底里高兴。”

我伸手搭住亚瑟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亚瑟这孩子重情重义,否则也不能陷入那样的恋爱中无法自拔。那次之后,亚瑟成熟了许多,也成了竹吟居的常客,和海天像亲兄弟一般。去年春节知道我们要来巴黎的消息,他就上了心,给你们写了信。结果,杜蒙老先生连东方语言文化学院里的老房子都腾出来给我们住了。”我朝卢卡斯伸出手,真诚地笑道:“这份心意,我们全家都记在心里。要说谢,还得好好谢谢你们一家呢!”

卢卡斯的指尖仍在微微颤抖,他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润,深吸一口气,却难掩眼中翻涌的情绪。再度握紧海天的手时,他的目光如同温热的琥珀,在我们三人身上一一停留,声音带着沙哑的哽咽:“我的父亲常说,中国人重情重义,这份镌刻在血脉里的善良,今日终于在你们一家身上得到印证。若不是你们,我早已失去生命中最珍贵的珍宝。这份恩情,我此生都无法报答。” 忽而,他仰头大笑,眼角的泪痕在灯光下泛着微光,重重拍了拍海天的肩膀,“走!咱们回家!去看看你们在巴黎的新家!”

他率先迈步,却又体贴地放缓脚步,侧身虚扶着婉清走向停车场。亚瑟早已像阵风般跑向车子,银色的雪铁龙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卢卡斯亲手拉开后排车门,待我们坐定,又细心地将羊毛毯轻轻搭在婉清膝头,方才绕过车身坐进副驾驶座。

车子缓缓驶出戴高乐机场,巴黎的冬雪如细密的珍珠簌簌飘落。路灯将雪粒染成温暖的金色,洒在婉清专注的侧脸上。她紧紧贴着车窗,鼻尖几乎要触到冰凉的玻璃,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的光芒。车窗外,哥特式尖顶刺破暮色,巴洛克雕花阳台流转着岁月的韵味。她的手指不自觉地在玻璃上勾勒着建筑轮廓,喃喃自语:“和课本上的铜版画一模一样……原来圣日耳曼德佩教堂的玫瑰窗,在暮色中竟这般瑰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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