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楚江吟后,海天将接下来一周的时间全留给了亚瑟,陪伴他度过回国前的最后时光。在这一周里,海天带着亚瑟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游览了那些最有中国特色的著名景点,品尝了最有老北京风味的各色美食。他们还钻进了曲折幽深的胡同,脚下是斑驳的石板路,两旁是古朴的四合院,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鸽哨。一路上,海天绘声绘色地讲述着那些藏在一砖一瓦、一门一窗背后的故事,亚瑟听得入神,眼中满是新奇与赞叹。海天还像以前我们带着他逛胡同那样,带着亚瑟与胡同里那些老北京们谈天说地。老北京们阅历丰富,见多识广,看到金发碧眼却能说一口流利汉语的亚瑟,没有丝毫惊讶,热情地与他攀谈起来,从胡同的变迁,到京城的掌故,相谈甚欢。不过,当老北京们递来热气腾腾的豆汁儿时,海天和亚瑟相视一眼,连连摆手谢绝,那模样仿佛面对的是洪水猛兽。事后,两人各自回忆起第一次喝豆汁儿的痛苦经历,鼻子皱成一团,忍不住捧腹大笑。
亚瑟回国的前一天,我们一家在竹吟居设宴为他送行。饭桌上摆满了亚瑟爱吃的中国美食,他最爱吃的蛋饺和京酱肉丝自然也在其中。席间,回忆起这一周的经历,亚瑟不无懊恼地感慨道,“其实,我在中国学习了三年,这些美食与景致以往并非没有接触过。但这一次,和海天一起,我才真正触摸到了它们的灵魂。海天,我真该早点认识你!这样我就能更透彻、更深入地了解中国文化了。”
海天脸上洋溢着真诚又温暖的笑容,右手自然地搭上亚瑟的肩膀,轻轻拍了拍,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期待:“亚瑟,可别这么懊恼!以后只要你想来中国,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在这儿等着你!”他微微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似乎已经看到了他们未来同行的画面,接着说道,“你也知道,中国幅员辽阔,有着数不尽的大好河山和独特的风土人情,我自己都还有好多地方没走到呢。等下次你来,咱们就背上行囊,一路走一路看,一起去揭开那些藏在角落里的惊喜,见识一个比想象中还要大、还要美、还要好的中国!”
亚瑟如未名湖水般碧绿的眸子里顿时闪烁着惊喜与期待的光芒:“那可太棒了!只是,这机会不知何时才会再来。”他的脑袋微微耷拉下去,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无奈与惆怅。然而,这低落的情绪转瞬即逝,下一秒,亚瑟猛地抬起头,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不过半年之后,等你们全家抵达巴黎,我同样可以做你们的向导。到了那时,我绝对会让你们见识到最地道的法兰西!五个多月的时间,足够我们游遍欧洲。我会带你们去攀登阿尔卑斯山,站在山巅俯瞰那壮丽无垠的雪景;漫步在塞纳河畔,感受傍晚微风中弥漫的浪漫气息;走进街边的小餐馆,品尝刚出炉、表皮酥脆的法棍,还有细腻柔滑的法式甜点。我保证,一定让你们拥有一趟毕生难忘的欧洲之旅,每一处风景、每一种美食,都会成为你们记忆中最珍贵的宝藏!”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两封信,郑重地交到我的手中,诚恳地说:“苏老师,师母,海天,这是我祖父和父亲特意给你们写的信。为了写好这两封信,他们反复琢磨了好些天,就盼着能把我们全家人的心意原原本本传达给你们。他们代表全家,诚心诚意地邀请你们入住祖父那间空院子。接下来的半年时间,我们肯定会把房间仔仔细细收拾利落,大到家具的摆放,小到每一处角落的清洁,都会做到最好。等你们来了,直接入住就行,不用交房租,也不用操心水电煤气这些费用。住在那里,你们就相当于在巴黎东方语言文化学院的校园内,离我家也只有几步路的距离,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都很方便。最重要的是,我又能随时跟你们学习中国古代汉语和古代文学啦!那些诗词歌赋、经典古籍里,藏着太多我渴望了解的奥秘。苏老师,您之前给我讲的《论语》,我回去后反复琢磨,还有好多地方没有来得及向您请教呢。所以,你们一定要答应我们家的邀请。我和家人们已经开始盼着你们到来了,每天都在想着怎么让你们在巴黎过得舒心、愉快呢。”
我注视着亚瑟,他脸上诚恳的神情毫无伪饰,那真挚的话语一句句传入耳中。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触动,感动的暖流在心底缓缓流淌开来。回想起春节时,亚瑟在我家吃年夜饭,席间他首次提出这个建议,那时的我们未置可否,纯粹把它当作一次普通的交流,全然没料到他们一家人竟将这件事牢牢记在心头,还如此坚定不移地推进着。带着几分期待与好奇,我轻轻拆开了这两封信。刹那间,惊讶之情溢满心间,展现在眼前的,竟是用汉字书写的信件。亚瑟父亲的字规整严谨,每一笔都写得一丝不苟,而祖父的字则是潇洒飘逸的行书,笔锋游走间,满是岁月沉淀下来的从容与洒脱。亚瑟父亲的信写得极其诚恳,他在信中动情地回顾着亚瑟在北大求学期间,我们一家对他的帮助和照顾,尤其着重提及亚瑟因失恋自杀的危急时刻,海天第一时间发现并及时将他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随后的日子里,我们一家陪着亚瑟一点点走出失恋的阴霾,重新拥抱生活的往事。他情真意切地写道:“你们对亚瑟的救命之恩,重如泰山,我们实在无以为报。你们挽救的,不仅仅是我们唯一儿子的生命,更用无尽的温暖、关爱与智慧的启迪,让他从绝望中苏醒,迎来新生。所以,我们所表达的这点心意,与你们给予的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你们能来到法国,对我们而言,是上帝赐予的报恩契机,恳请你们务必接受,否则,我们余生都会满心愧疚,不得安宁。”亚瑟祖父的信则字里行间满是风趣幽默,他在信中回忆道,燕园的一草一木总是在他的梦境里萦绕,当年与苏教授、林教授相处的点点滴滴,他们的音容笑貌,至今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中。没想到时过境迁,多年之后,竟能在法兰西的土地上招待故人之子,对他来说,这无疑是人生中一大难得的幸事。他还笑着提到,自己对中国人的待客之道略知一二,定会倾尽全力,让我们全家在这里感受到家一般的温暖。末了,他还俏皮地在信的落款处加上这样一个签名:强盗叔叔大胡子杜蒙及他抢来的女人。看到这个落款,我忍俊不禁,仿佛能看到这位老人脸上那带着几分顽童气息的笑容,岁月的流逝似乎并未改变他骨子里的率真与风趣,反而让这份独特的魅力愈发醇厚。
我轻轻放下手中的两封信,一种难以言表的感动,如涟漪般在心底缓缓蔓延开来。两封信风格迥异,却同样跨越了国界与文化的重重藩篱,满载着诚挚的感恩与如火的热情。这份纯粹而炽热的情谊,让我的内心瞬间被温暖填满。我轻轻点了点头,看向亚瑟说道:“亚瑟,请你回国后,先替我们全家,向你的父亲和祖父转达深深的谢意。请务必告诉他们,我们接受他们这份珍贵的心意。之后,我也会亲自提笔写信,好好表达我们内心的感激。”
“太棒啦!”亚瑟激动得整个人都弹了起来,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喜悦。他一个箭步冲到桌旁,一把抄起桌上的酒杯,高高举起,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发颤:“来,让我们为我归国一路平安顺遂,也为半年后在浪漫法国的美妙重逢,干杯!”
第二天,海天亲自把亚瑟送到机场,目送他的身影随着安检的人流,渐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海天回来后,我们正式迎来了近两个月的暑假。按照最初的计划,我们原本打算跟着海天回苏州老家,和他的父母热热闹闹地聚上一聚。一家人早就盼望着这次相聚,甚至连行李都提前收拾好了。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学校突然通知我,要去福州参加一个极为重要的学术会议,会议为期整整一周,再加上来回的车程,前前后后怕是要耗费半个月之久。还没等我从这个消息中缓过神来,出版社又传来通知,由于各种复杂的原因,我一部专著的出版时间要提前两个月。这也就意味着,暑假剩下的时间,我恐怕都得一头扎进书房,没日没夜地撰写和修订这部专著。
面对这两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我们一家三口满心都是失望。无论是我和婉清,还是海天远在苏州的父母,都为这次相聚筹备了许久。海天曾笑着跟我们说,他的父母特意把我们的房间布置得温馨又舒适,还做了许多其他的准备,就盼着和我们相聚的那一天。可如今,所有的期待就因为这些意外化为泡影。海天也一脸的沮丧,不过看着我们失落的样子,他还是懂事地安慰我和婉清:“爸,妈,别往心里去,日子还长着呢,咱们一家人总归是有相聚的时候。实在不行,明年暑假咱们从法国回来,下了飞机就直接去苏州看我父母。到时候学校总不会一回来就给您安排工作吧。”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现实摆在眼前,学校的工作容不得半点耽搁,出版社那边的计划也无法更改,即便满心不甘,我们也只能暂且将这次期待已久的相聚搁置下来。为了能尽可能地多陪伴、护送我和婉清一程,海天特意买了一趟经由苏州开往福州的列车车票。我们一同登上列车,车厢里人来人往,略显嘈杂,可海天的陪伴却让这份旅途多了几分安心。一路上,他时刻留意着我们的需求,细心又周到。即便从苏州站下车,他还在车窗外不停地叮嘱我们,关切的目光里写满了担忧与不舍。婉清眼眶微红,一直紧紧拉着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这份温暖,直到列车员轻声提醒,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列车已经开出很远,我们透过车窗,依然看见海天站在原地,身影已经浓缩成一个凝固的黑点。
学术会议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一场接着一场的研讨,一份又一份的学术报告,我虽全神贯注地投入其中,仔细记录要点,积极参与交流,但心头总有种难以言说的空落。少了海天在身边,那些本应精彩的学术交流也变得有些索然无味,计划被打乱后的失落,就像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始终笼罩着我。因此,会议一落幕,我和婉清便马不停蹄地收拾行李。这座满是海风与阳光的海滨城市,即便风景如画,此刻也无法勾起我们丝毫游玩的兴致。归心似箭的我们再次踏上那熟悉的列车,而我又下意识地选择了这趟会在苏州站停靠的车次。
清晨时分,柔和的朝阳穿透淡薄的云层,将温暖的金色光辉毫无保留地倾洒在大地上。列车缓缓地、缓缓地朝着苏州站靠近,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的声响,此刻在我耳中,却似一声声沉重的叹息。望着窗外那逐渐清晰的站台轮廓,我的思绪瞬间飘远。脑海中,海天那深邃明亮的双眸,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一一浮现在眼前。紧接着,我又想起了海天父亲在信中写下的“渴盼早日相见,把酒言欢,畅抒胸臆”的话语。那些充满期待与热情的文字,仿佛还带着温度,可如今,我们却只能在这飞驰的列车上,无奈地与这场期待已久的相聚擦肩而过。失落、思念、无奈,如同一团乱麻,紧紧地缠绕着我的心,让我感到一阵酸涩。我静静地凝视着窗外,心中默默祈愿,下一次的相聚,不要再被这些意外轻易搅乱,不要再让这份期待,化为遥不可及的幻影。
“海天!”身边的婉清突然失声喊了起来,声音尖锐得划破了周遭嘈杂的人声,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颤抖,就像是在梦里无数次呼喊终于找到了回音。她的眼睛瞬间瞪得极大,瞳孔中倒映着站台上那个高大的身影,仿佛被定住了一般,整个人僵在座位上。紧接着,她像是突然从恍惚中惊醒,双手不受控制地捂住嘴,眼眶在刹那间盈满了泪水。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哆哆嗦嗦地伸出去,像是想要触碰窗外的海天,却又怕这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幻影。几秒后,她猛地回过神,一把拽住我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另一只手指向窗外,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沙哑:“老头子!你看!真的是海天!真的是我们的海天!”
婉清的声音像一道惊雷,直直劈进我混沌的思绪里。我猛地一怔,大脑瞬间停滞,一时间竟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列车缓缓滑向站台,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声音在此时格外刺耳,站台的景象走马灯似的快速闪过。我机械地顺着婉清颤抖的手指望去,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如流星般划过我的视野,每一处细节都与我记忆里的海天完美重合。哪怕只有0.1秒,我也能笃定,那就是海天!
一股热血瞬间冲上脑门,我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拼尽全力一把推开窗户。闷热的空气裹挟着站台嘈杂的人声汹涌而入,我顾不上旁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脖子伸得老长,急切地向后张望。没错!真的是海天!他就站在那里,挺拔的身姿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不仅如此,我清楚地看到,海天身旁站着一男一女。那男子有着和海天如出一辙的高大身形,浓密的黑发被微风轻轻吹动,深邃的眼眸闪烁着温和的光芒,挺直的鼻梁下,略带棱角的下巴彰显着坚毅与倔强。仅凭轮廓,我就断定,这一定是海天的父亲!
惊喜如汹涌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仿佛要挣脱束缚。我不假思索,一把紧紧拽住婉清的手,声音因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