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祖母终究是执念太深,一生都没能解开心中的结,既苦了自己,也给他人留下了难以弥补的遗憾。而这份遗憾,绝不该在我们这一辈延续下去。”
听完楚江吟这一番漫长而细致的讲述,我内心感慨如潮。谁能想到,楚江吟的家族背后,竟隐匿着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与纠葛。他毫无保留地将这些往事向我们倾诉,足见对我们一家三口已全然信任,这份信任,珍贵而难得。我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学生时代楚怀远的样子:大嘴,大耳,宽肩膀,单看五官,算不上漂亮,可胜在端正。他有着和楚江吟如出一辙的深邃的眼眸和挺直的鼻梁,宽阔的额头下,是轮廓优美的下巴。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周身散发的那种惊人的高贵气质与浓厚的书卷气,深沉又儒雅,像楚江吟,也像如晋。我不禁笑着对楚江吟说道:“江吟啊,怪不得好多老师都说你像如晋。如今回想起来,当年你小堂叔在北大求学时,我和几位老师就察觉到他和如晋有几分相像,如晋自己也是这么觉得。只不过他还是那副老样子,明明知道有个和自己极为神似的人,却总是记不住怀远的名字。”
最后这句话,如同一颗欢乐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层层笑浪。婉清笑得前仰后合,边笑边说:“我记得那时候,怀远虽然在班里年龄最小,却一直担任班长,大三的时候还当上了中文系学生会副主席。这份领导才能,和如晋、江吟真是像极了。他聪慧好学,在语言学方面更是出类拔萃,连语言学大师王力先生都一心想收他为关门弟子。可大四那年,因为父亲身体不好需要照料,他毅然决然放弃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坚持回到大连。这份孝心,实在是难能可贵啊!”
我深以为然,频频点头,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钱理群说过的话,他曾提及如晋和楚江吟最大的差异在于,当事业与家庭发生冲突、必须做出抉择时,如晋会毫不犹豫地将事业摆在首位,而楚江吟则会更多地考量家庭因素。如今看来,楚江吟在这方面,确实更像他这位小堂叔啊!
当着楚江吟的面,我拆开了怀远的信,入目的是一手极具韵味的字,笔锋流畅又不失劲道,一笔一划都透着儒雅与深沉,恰似他给人的一贯印象。他用细腻且深情的笔触,将在北大的求学时光缓缓铺陈开来。那些一起度过的岁月,都被他用文字鲜活地重现。他言辞恳切,对老师们,尤其是我、如晋和王力先生给予他的教诲,满是感恩之情,一字一句都饱含着那段岁月沉淀下来的真挚情谊。离开北大后,他对各位老师和那段求学时光的思念从未断绝。如今,毕业四年后的他,提及侄儿楚江吟迈进北大校门,获得与他当年相似的教导与栽培,言语中满是欣慰。信里特别提到我,不仅在学业上对江吟悉心指导,更在人生道路上为其指引方向,助他摆脱狭隘、自私与短视的泥沼,让他的胸襟、格局与眼界都得以提升。看来楚江吟已经毫无保留地把期中考试前后发生的一切告诉了这位小堂叔。他还对我帮助整理其祖父遗留的学术手稿,并联系发表出版一事表达了深深的感激,称这了却了祖父及整个家族多年的心愿。他说祖父本研究古代文学,而后代却逐渐转向语言领域,唯有江吟在古代文学方面极具天分,能继承先祖衣钵。他夸赞江吟稳重勤奋、酷爱钻研,是做学术研究的好苗子,如今承蒙我的栽培,又有海天这样难得的挚友相伴,将来必能在学术之路上大放异彩,字里行间皆是对侄儿殷切的期许与关怀。信的末尾,他还写道:“苏老师,为了表达我对您的感激与敬重,特地准备了一份大连的海鲜特产大礼包。考虑到同事携带不便,所以选择用邮寄的方式,会稍晚一些寄到竹吟居。我深知竹吟居‘不准送礼’的规矩,绝对不敢送任何贵重物品,这只是我作为一名毕业学生的一点小心意。我没有亲自拎上门,想来应该不算违规。即便真的违规了,那也是我一人的过错。往后您若因此不准我进竹吟居,我绝无二话,但求您千万别迁怒于江吟,不要将他拒之门外。”
看到这个满是小心思又带着几分俏皮的结尾,大家都被逗得哈哈大笑。婉清边笑边带着几分亲昵的调侃说道:“这个楚怀远,倒是没忘了咱竹吟居的规矩。他这份精明劲儿,与如晋和江吟也是毫无二致啊!”我也拍着楚江吟的肩膀,眼中满是温和笑意:“你这个小堂叔啊,虽然比你大不了几岁,对你可全是一位长辈对晚辈毫无保留的关爱与期待啊!你可得好好努力,别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
楚江吟脸上迅速泛起一抹微红,可言语间却满是不加掩饰的诚恳:“小堂叔在给我的信里特意提到,他在北大求学四年,仅仅来过竹吟居一回,还是作为助手,陪着王力先生一起来的。但现在,竹吟居的大门却一直为我敞开着,这真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还叮嘱我,一定要好好珍惜和海天的友谊,铭记苏老师您和师母的恩情,牢牢把握这份难得的缘分,立德修身,努力提升自己。”说着,他的眼神逐渐坚定:“苏老师,师母,海天,相信我!我会对得起自己,对得起你们的情谊,对得起小堂叔的期望和嘱托,绝不会玷污竹吟居这方圣土。”
自那天起,楚江吟便频繁出入竹吟居,成了这里的常客。但凡稍有闲暇,他便匆匆赶来,一头扎进海天的小书房,专心整理曾祖父的手稿。这些手稿大部分以繁体字书写,此前一直由怀远保管,楚江吟也是初次接触,远不及他家里保存并反复研读的那些手稿来得熟悉,整理的难度可想而知。他不仅要将所有内容改写为简体字,还得逐字逐句细细审核校对。碰上拿不准的地方,他就会到我的书房查阅资料,或是虚心向我请教,有时也会拉着海天一同探讨。我和海天对这些手稿同样兴趣浓厚。尤其是海天,自从在阮籍研究上取得突破后,整个人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浑身透着畅快,但凡与西晋文学相关的资料,都能激起他极大的热情。不过,出于对楚江吟以及手稿所属家族的敬重,在楚江吟未主动展示前,我和海天绝不私自翻看任何一篇手稿。直到楚江吟一脸急切,近乎发誓般对我们说道:“我父亲和小堂叔来信特意交代,曾祖父的这些手稿,苏老师您和海天完全可以随意翻阅借鉴。要是从中获得了新的观点和思路,也能作为你们独立的研究成果,只要在注释和参考书目里标注清楚就行。”说着,他还掏出书信递到我们眼前。见此,我们才彻底打消顾虑,安心地参与到手稿的研究整理之中。
怀着满腔热忱,我逐篇研读那些手稿,越读越惊叹于这位学术前辈对西晋文学鞭辟入里且独具慧眼的研究。他完全跳脱出传统研究的刻板框架,无论是在研究思路上,还是研究方法的选择上,都大胆创新,每一个观点的提出都令人耳目一新。就拿对左思的研究来说,当众人还局限于从常规视角解读左思作品时,他却独树一帜,深入探寻左思作品里方言词汇的运用,凭借深厚的语言学功底,从独特的语言学视角,详细阐释这些方言词汇如何将浓郁的地域文化特色融入作品,又是怎样巧妙地影响诗歌的韵律与表意。这一研究角度的选取,既需要对西晋文学有深刻的理解,又要有扎实的语言学基础,也难怪他的后辈会逐渐转向语言领域的研究,原来家族在这方面早有深厚的积淀。在探讨当时盛行的游仙诗时,他同样不满足于简单的意象分析,而是巧妙地从宗教与社会思潮的双重维度切入,抽丝剥茧,精准地揭示出游仙诗背后士人们在动荡不安的时局下,对精神解脱的强烈渴望,以及道教、玄学思想在诗中如何相互交融、碰撞,形成独特的文化景观。读完这些手稿,我终于找到了楚江吟对西晋文学见解新颖而深刻的根源——原来他的祖上在半个世纪前,就已经在学术研究上达到了这般令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如此卓越的研究成果,若被长久埋没,无疑是整个学术界不可估量的巨大损失。
想到这里,我愈发觉得,让这些珍贵的学术结晶重见天日、在当代学术研究中绽放光彩,已是迫在眉睫。凭借多年在学术领域积累的敏锐直觉与经验,我迅速从这些手稿里,挑出了最具代表性、最有研究价值、最能反映西晋文学独特风貌的部分,让楚江吟优先整理。同时,对于手稿中那些因时代局限而出现的错漏和尚需查证之处,我也逐一仔细标注。这无疑为楚江吟的整理工作扫平了诸多障碍,提供了极大便利。海天也被手稿内容深深吸引。尽管学业繁忙,他仍想尽办法挤出时间,怀着满腔热忱投入到整理工作中。西厢房的窗户上,常常映出他们埋头整理的专注身影,或是热烈讨论时激动的手势。若是整理工作不知不觉持续到很晚,楚江吟便会干脆留宿在西厢房,与海天同榻而眠。每当这时,婉清总会精心准备两份热气腾腾的夜宵,轻手轻脚地送去,那暖烘烘的食物香气,为深夜的学术时光增添了一抹温馨的烟火气。第二天清晨,楚江吟会像融入这个家庭许久的一员,自然而然地和我们围坐在餐桌前一起吃早饭。而后与海天并肩前往学校上课。望着两人亲密无间、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和婉清总会感到由衷的欣慰与满足。
六月初,在我的推荐下,楚江吟曾祖父那篇研究阮籍的论文,成功登上了核心期刊《文学评论》。一同亮相的,还有楚江吟与海天两篇饱含心血的佳作。楚江吟在曾祖父手稿的启发下,融入自身思考,精心雕琢出一篇论文;海天则通过与楚江吟的深度交流,灵感迸发,突破了学术瓶颈,将新观点凝聚成一篇极具价值的论文。这三篇论文,篇篇独具匠心。每一篇都有着自己鲜明的观点,却又奇妙地交织着传承与启发的脉络,彼此呼应、相辅相成,共同勾勒出一幅对西晋文学深入探究的精彩画卷。《文学评论》的编者特地在期刊中讲述了这些论文背后的故事。论文一经发表,便如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千层浪。专业学者们纷纷点赞,三篇论文收获了如潮好评,而它们背后这段学术传承的温暖故事,更是口口相传,成为学界人人称颂的佳话。楚江吟曾祖父的研究成果,也就此走进大众视野,赢得了学界的高度关注。一时间,众多知名学术期刊纷纷递来橄榄枝,向我和楚江吟热情约稿。《文学评论》杂志更是独具慧眼,专门开设了一个名为“晋韵遗珠:楚氏西晋文学新探”的专栏,用来刊登楚江吟曾祖父研究西晋文学的文章。这一切成果给了楚江吟极大的鼓舞,他怀着更高涨的热情,全身心投入到曾祖父手稿的整理工作中。楚氏家族也沉浸在喜悦与欣慰之中。楚江吟的父亲和怀远特意写信向我和海天表达谢意。远在香港和美国的家族后辈们,也纷纷通过各种方式,传递着他们的感恩之情。楚江吟姑祖母的女儿从大洋彼岸的美国把电话打到北大中文系主任室,托严主任转达她的肺腑之言:“我的母亲虽从未明说,但我知道,她一生都在思念自己的父亲。到了晚年,这份思念愈发浓烈,她常常回忆童年和少年时一家四口的温馨时光,临终前还念叨着父亲那些珍贵的研究成果本该让世人知晓。我明白,这不仅是母亲的遗愿,更是整个家族多年的期盼。如今,这个愿望一步步成为现实,我们整个家族都对您和江吟那位挚友满怀感激,这份恩情我们将众生铭记。”
然而,就在楚江吟曾祖父的研究成果以及楚江吟与海天的论文在学术界掀起热潮,赢得一片赞誉之声时,校园的角落里,却悄然涌起了一股暗流。这股暗流来自于学生群体,尤其是大二的学生们。从楚江吟在古代文学期中考试中力压海天,一举夺魁的那一刻起,这些好事者便满心期待着一场昔日好友反目成仇、甚至大打出手的精彩“大戏”。可一顿被他们戏称为“鸿门宴”的午饭后,剧情却陡然反转。楚江吟非但没有与海天决裂,反而和他关系愈发紧密,还频繁出入竹吟居,成了那里的常客。这一变化让他们在大失所望对同时,心中也百思不得其解。而如今,他们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解释这一切的“合理答案”。于是,在校园的各个角落,那些带着酸味和恶意的议论声开始不绝于耳:
“我说楚江吟这小子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这么快就倒戈了,原来是瞄上了这桩天大的好事。”
“就是啊,在核心期刊发表论文,这难度多大啊,咱们系里那些年轻的助教、讲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不一定能做到。要是给我这个机会,让我投降背叛十次我都愿意!”
“苏老师对自己儿子可真是用心良苦啊!为了给章海天找个伴,又是帮楚江吟发表论文,又是挖掘楚江吟曾祖父的手稿,这手段,啧啧,也太明显了吧。”
“楚江吟也是个利欲熏心的家伙,跟章海天交好肯定是心术不正、别有所图,如今终于攀上苏文教授这棵大树了。还假惺惺地说谁遇到海天都是一生的幸运,原来这‘幸运’指的就是抱大腿啊!”
“得了吧,他们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咱们学阮籍那部分内容时,海天在课堂上从未提过这些观点,楚江吟更是一声不吭,这次两人怎么就突然开窍了?我看他们这两篇论文八成也是楚江吟他曾祖父的。反正人都死了无法对证,楚江吟为了发表论文、在学术界出人头地,居然拿祖上毕生心血和成果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