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门打开,沈昭略有些狼狈地从衣柜中出来。
沈昭看着紧闭的房门暗暗思忖,今日沈冉难得出门,她分明派了人去盯着沈冉和谁会面,可沈冉突然回来那些人一点音信都没有。
只有可能是被处理掉了。
沈冉的反应竟然这么灵敏?倒是小瞧她了,可惜这些春红楼好不容易培养出的影子。
沈昭漠然将视线投向萧灵均,萧灵均额上的冷汗一层接一层地往外冒,将他的胭脂蹭掉几分。
他捂着心口,吐出一股血。
萧灵均用手背拭去嘴角残留的血迹,仿佛习以为常。沈昭看着地上那抹刺眼的红,忍不住皱眉,掏出手帕上前轻轻帮萧灵均擦去面上残留脂粉。
脂粉一去,萧灵均的脸煞白到吓人,如同一张白纸毫无血色,仿佛下一秒就要咽气。
沈昭一把将手帕扔下,颇有些气恼道:“你都这个样子了,还在担心沈冉发现吗?”
萧灵均深深呼出一口气试图缓解身体的疼痛,方才沈冉还没进到后院,侍从的声音就提醒他们沈冉回来了。
哪怕知道自己这么迟开门会引起沈冉的疑心,萧灵均还是不愿意让沈冉看到自己如今这幅病容,用胭脂为自己的脸增了几分血色。
萧灵均眸底沉沉,连一寸目光都不愿意分给沈昭,道:“你来干什么?”
沈昭抿唇,母蛊可以反映萧灵均的状态,母蛊这些日子越来越虚弱,是子蛊将要入心,如果不管不顾的话,不出三个月萧灵均必死无疑。
沈昭看着萧灵均的眼神有几分不忍:“情蛊要入心了。”
“与你无关。”萧灵均道,“你冒着风险来这一趟,就是为了通知我死讯?”
沈昭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锁时丹,可以延缓情蛊入心的速度。”
这锁时丹是当时南明连着情蛊一起送来的,沈昭让萧灵均服下情蛊是为了控制他不假,但从来没想过萧灵均真的会爱上沈冉,因此这锁时丹一直没有拿出来。
可即便是服下锁时丹,也不过拖延一段时间,沈冉不死,萧灵均终究会因情蛊而亡。
沈昭倒了杯水让萧灵均就水服下锁时丹,随即握住萧灵均的手,萧灵均嫌恶地想要将手从沈昭手中抽出,沈昭又握紧了几分。
沈昭认真道:“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
萧灵均闻言狠狠皱起眉,看向沈昭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冰冷:“少和我装腔作势。”
“如果你真的念及我们以往的情分,就不要以让我活命为由对沈冉下手,沈冉若是死了,我也绝不会独活。”
萧灵均目光带着决绝:
“我向来说到做到。”
他一把将手从沈昭手里抽出,沈昭感受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手逐渐收紧握成拳,垂眸将翻涌的情绪尽数被压在心底。
半晌,沈昭才再次开口:“失魂散沈冉吃了吗?”
萧灵均:“我都下到她的饮食中了。”
沈昭有些怀疑:“十一包失魂散足以让她神智不清,怎么现在还一点反应都没有。”
“该做的我都做了,你的眼线也都知道。”
萧灵均淡淡道,“至于她吃不吃,那不是我能决定的。”
沈昭皱皱眉,沈冉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什么,否则所有的失魂散吃下去早就已经疯了。可她如果真的发现了,为什么不揭穿呢?
沈冉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这是邶帝交代的事,等邶帝从泰山回来怕是又要对沈昭大发雷霆,不过是些皮肉伤,沈昭早已经习惯了。
沈昭道:“失魂散不要再下了,免得被沈冉抓住把柄。”
萧灵均不置可否,懒得与沈昭过多周旋,不耐烦道:“还有什么交代?”
沈昭眸色暗了暗,欲言又止一番,最终还是选择闭嘴。打开窗户准备离去之际,看着萧灵均惨白的面容,还是忍不住留下一句:“照顾好自己。”
夜。
萧灵均提着灯笼来到沈冉书房,沈冉在烛光下笔耕不辍,跳跃的烛火映在她的侧脸,太过认真而并没有注意到萧灵均的到来。
萧灵均站在门口看了许久,静静地观察着沈冉。
她的气质并非是平和温柔的,她眉目间萦绕着淡淡的戾气,眉头无意识拧起,似乎总是对什么不满。
笔尖没墨,沈冉刚想抬笔蘸墨却发现砚台上的墨已经用完,毛笔就是这一点不好,效率太低。
正准备加水研墨,萧灵均缓缓走到沈冉身旁,拿过墨条替沈冉研墨。清水的浸润下,墨条在砚台上打着圈发出轻微“沙沙”声。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傍晚的事情,沈冉用笔尖蘸了蘸墨,视线继续放在那本厚厚的《邶律》上。
萧灵均静默地看着沈冉写写停停,时不时盯着桌上那本厚厚的书思索着。
萧灵均就一直这样陪着沈冉直到后半夜。
他拿起一张手稿看了看,修改后的律法大多针对约束世家贵族,字里行间流露的全都是对布衣百姓生活的关切与保护。
萧灵均这才意识到,沈冉眉目间那明显却又不让人生厌的淡淡戾气从何而来。
一个有着自己清晰目标,并为此去争去斗的人,不可能会是平和温柔的。
原先的沈冉眉目间满满的都是暴戾,而如今沈冉的那份戾气更像是生命的韧性。
不服输,不认命的韧性。
沈冉的那双眼睛底色是悲悯,仿佛能洞察世间一切不公。
但她不说那些空泛的宽慰之语,更不用粉饰太平的手法让被压迫的人麻木接受,而是执笔为刃替世间不公鸣不平,替她们寻一条走得通的出路。
真诚、善良,高道德感和责任感,这些美好品质聚在一起,成为了沈冉。
桌上的纸上垒了厚厚一摞,都是沈冉对《邶律》做出的修改。沈冉终于放下笔,萧灵均不禁问道:“你打算一个人改完整本《邶律》?”
“是。”
沈冉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开始整理手稿。
萧灵均抿了抿唇,犹豫着说出一个残忍的事实:“《邶律》制订花费十年,还是百名朝臣与太祖共同商议修撰的情况下。你一己之力要修改整本律法,要花上的时间难以估计。”
“在你的有生之年,你也许看不到你编写的律法实行的那日,花费这么多的心血,值得吗?”
蜡烛燃烧后的蜡油如泪般顺着柱身下滑,汇入烛台泛着油润的光。
沈冉看着自己有些因为追求效率而潦草的字迹,手在粗糙的纸张边缘微微摩挲。
“我要公正,要平等,我要《邶律》不是统治的工具,而是普通百姓伸冤的底气。”
“不认可我的理念的人,那些将自己凌驾于百姓之上吸血的人,她们写不出我想要公平。我只能也必须自己改,辛苦也好,轻松也罢,我不在乎。”
沈冉将那摞手稿整理好,眼神紧紧盯着燃烧的蜡烛。
她缓缓开口:
“我有万千志向,也许能看到成果,也许看不到,但我不能因为看不到成果就不为之努力。”
“百年千年,天下偌大,不会只有一个我。总有一日会有人接过我未完成的事业,继续成为下一个我。我多做一些,她们便能轻松一些,她们是我的眼,我的手,她们会完成我没完成的使命,会见证我没见过的世界,让我的努力不会付诸东流。”
“那就足够了。”
萧灵均心头一震,微微垂眸盯着桌上的木纹出神。
这样的律法,除非沈冉称帝,否则不可能实施。
沈冉若是称帝……大邶会是什么光景?
她有仁心却不懦弱,有手段却不嗜杀,有头脑却不多疑,是真正为百姓着想而不只是受权力所诱。
青山略输她峥嵘,碧海亦逊她澎湃。
世间孕育多少年,才出一个沈冉。
*
邶帝终于班师回朝,随她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个道号玄元子的道士。
玄元子的日子过得可不顺,邶帝最后一次试探,将玄元子叫到面前,两人面对面邶帝道:“道长,朕坐拥天下,只有一事求而不得。”
“哦?”玄元子身体微微前倾,“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邶帝微微一笑:“道长神机妙算,定能算出来的。道长若能完成朕对此事的执念,朕定会以国师之礼相待。”
国师!
玄元子缓缓坐直身体,国师之位固然是好,但也得有命坐,何况她哪里知道邶帝求而不得的是什么?
权,邶帝已经是天下之主。
钱,邶帝坐拥天下宝物。
情,邶帝想要什么样的男子没有。
平常人的执念都围绕着这三点,可邶帝不是平常人,她拥有整个天下,到底有什么是求而不得的?
不行,不行。
玄元子根本想不出来。
玄元子刚准备开口拒绝,邶帝看出她的为难,眼眸微眯道:“道长既然是天神下凡,自然能满足朕之所欲,对吗?”
“如果道长做不到,那怕是学艺不精,朕便做主将道长送回天上好好学学,再下凡来祝朕一臂之力吧。”
邶帝站起身,眼神中的威压让玄元子欲哭无泪,见玄元子没再说话,邶帝就当她是答应了,眉梢间却满满都是轻松愉悦:“既然道长没有异议,朕等着道长的好消息。”
邶帝走了,留下玄元子一个人在宫殿里急得团团转。
这可怎么是好!
玄元子右手握成拳焦虑地在左手掌心不停敲打,在殿中来回行走思索着对策。
她又不是真的神仙,哪里知道这皇帝想要什么!她是想要荣华富贵没错,但是她得有命花啊。猜错了要死,不猜也要死,她不想死,不然还是……跑吧!
玄元子看着满宫殿华贵的摆件,也不认识到底值多少钱,飞速将看上去值钱的东西一股脑塞进行囊里。
夜幕降临,玄元子背着沉甸甸的行囊,准备偷偷溜出宫去。
蹑手蹑脚地刚走到宫殿大门,刚推开门就听见长矛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做什么呢?道长是陛下的贵客,怎可如此无礼。”
赵含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两个看守大门的禁军才将长矛收回。赵含微微一笑,向玄元子赔礼道:“抱歉道长,我手下的人不懂规矩。”
“只是陛下吩咐过,没有陛下的口谕道长不得外出,实在是失礼了。”
玄元子有些心虚地后退几步:“无妨无妨。”
赵含眼尖地看见玄元子沉甸甸的包袱,疑惑道:“道长这是?”
玄元子下意识将包袱往身后藏了藏,讪笑道:“哦,我喜欢负重跑,锻炼身体嘛。”
“原来是锻炼身体。”赵含也没有深究,只是笑着道,“道长在自己殿中跑跑便好,宫规森严,出去冲撞了贵人可就不好了。”
玄元子笑着点头应是,施施然将门关上,叹出一口气。
没想到邶帝这老狐狸还特意派人来看着她,果然是还没有完全信任她。
玄元子心情沉重,步履蹒跚地向殿内走去,一边走一边叹息。
天要亡我啊!
这难道是老天对她行骗多年的报应吗?
没办法了,这几日吃点好的安安心心赴死吧。
玄元子推开殿门,隐约看见黑暗中坐了一道人影,玄元子心下一惊,上次泰山刺杀已经把她吓怕了,难道这是来杀她的?
玄元子压下心中慌乱,沉声道:“你是何人?这可是皇宫,岂容你这等宵小放肆!”
那道黑影只是不慌不忙地点燃了烛台,火焰照亮她的面容。
玄元子一怔,这人不是?
沈敛微微一笑:“道长何必害怕?我是来帮道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