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门被阮文推开，三人踏入绿皮火车暖洋洋的车厢。若素将行李放上铺位，朝窗外的皖南雪景望了一眼，目光在车窗上自己的倒影停留了片刻。

“都准备些什么了？”阮文塞给她一袋桂花糕。

“修复材料清单，”若素从褶皱的测绘图纸边缘抽出一张纸，“明天联系校里的木匠。”

安之摊开图纸，指尖在六角亭斑驳的结构线上轻点：“檐角坏得厉害，得找传统木作的师傅。”

阮文拿起清单看了一眼，轻轻叹息：“小素，你不是休养期吗？别操这么多心。”

“妈，”若素系紧军大衣的扣子，“就是个小工程。”

阮文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了拍若素的肩：“路上好好休息，回去我煮你喜欢的莲子羹。”

送走阮文，火车缓缓启动。若素靠在硬卧下铺翻看测绘图纸，狼尾发梢随着车厢晃动轻扫图纸边缘。安之将剥好的橘子递过去，指腹沾着果汁的清香。一瓣橘肉突然滑落，若素伸手去接，袖口随之上移，露出一道暗红痕迹。

“这是什么？”安之抓过她的手臂，“你受伤了？”

“刀划到的，不小心。”若素垂眸，试图抽回手腕。

安之拉开急救包，取出碘伏和棉签：“怎么这么不小心？”她握住若素的手，珍珠戒指轻擦过机械表表带，引得若素指尖微颤。

棉签刚要触碰伤口，列车突然猛烈摇晃，急刹声划破车厢的宁静。若素猛地前倾，额头重重撞向桌板边缘，瞬间皱起眉头。桌上的保温杯倾倒，茶水浸湿了图纸一角。

“前方塌方，列车临时停车！”乘务员的喊声混杂着乘客的惊呼传来。

安之扶住若素，却在掌心触到一片湿意。她的指尖探向若素后背，卡其色工装外套下的衬衫竟已被冷汗浸透。

“你发烧了？”安之手背贴上若素额头，触到一片滚烫。若素却轻轻偏头，躲开她的触碰。

“着凉而已，车厢温度太高了。”若素从口袋摸出一个小药瓶，倒出白色药片吞下，却被军用水壶里的水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连续几声干咳后，若素突然捂住嘴，安之注意到她指缝间隐约有猩红色渗出。她一把抓住若素的手腕，掰开她的手掌——掌心赫然是一片鲜血。

“什么时候开始的？”安之声音发颤，完全没了往日的镇定，珍珠耳坠随着她急促的动作撞在若素肩头。

若素别过脸，苍白的脖颈上青筋在皮肤下跳动，那些曾让安之爱抚过的线条此刻布满了病态的青灰色。

“上个月体检，尘肺初期…”

窗外汽笛长鸣，盖住了她的后半句话。安之如坠冰窟，手指颤抖着翻找若素的药箱，药瓶上的标签被故意撕去，只剩“糖皮质激素”的英文缩写。

这半个月的零碎画面如闪回般掠过安之脑海——若素总在深夜咳嗽，浴室的水声持续很久，餐桌上吃得越来越少…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她不愿面对的真相。

“旅客们请注意，3号车厢需要医生！”广播突然炸响。

人群骚动起来，邻座的旅客往外挤去。安之想关上车窗，寒风却钻进来打在若素苍白的脸上。她转身时，突然感到掌心一紧，若素抓住她的手，指甲在她掌心刻出月牙。

“别告诉妈妈…”若素声音微弱，“别让她担心…”

话音未落，她突然向前栽倒。安之惊呼一声，勉强接住她。怀中的身躯竟轻得可怕，安之慌乱中拨开若素额前的发丝，这才注意到狼尾辫里藏着几根刺眼的白发——若素的花白鬓角又回来了。

“药…包里…”若素嘴唇颤抖，指向床头的军绿色背包。

安之急忙抓来背包，急救箱啪嗒摔在地上，听诊器和诊疗单散落一地。一本写着“林若素”的病历册从夹层滑出，里面掉出的CT片像是被人翻阅过无数次，已经磨出了褶皱。安之瞪大眼睛看着那片如蛛网般蔓延的肺部阴影，手指触到病历上几个触目惊心的词汇：

《职业性尘肺诊断标准》

“高度怀疑尘肺二期（木尘型）”

“建议休假治疗，避免粉尘环境”

安之想起若素曾熬夜修复的那些古籍，漫天飞舞的木屑和粉尘…她手指发麻，脑中嗡嗡作响。

“让让！我是呼吸科大夫！”穿白大褂的旅客挤过来，推开呆立的安之。

“支气管痉挛，需要吸氧！”医生伸手按压若素颈部，对着走廊喊道，“需要担架！”

安之被推到过道，只能眼睁睁看着若素被抬上担架。她踉跄着追上去，却绊了一下，低头发现是一个滚落的安眠药瓶——正是若素方才吞下的那种。

“列车将在前方小站临时停靠，有重症患者送医！”

车厢内乱成一团，安之扶着墙壁追向车门，若素已被抬进救护车。她正要跟上，手里的病历本却掉在地上，一张写满字的纸从中滑出。

安之弯腰捡起，意识到这是用褪色铅笔写就的修复方案——就在若素昨晚灯下伏案时完成的。

“斗拱用老樟木…安之喜欢深色，可以搭配紫檀…”

字迹被滴落的血迹晕染，在纸上绽开成朵朵梅花。安之心如刀绞，想起若素曾说过的话：“有些等待是值得的。”

可你从未告诉我，这等待里藏着多少苦痛。

安之踏上救护车时，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雪花拍打在若素苍白的脸上，很快消融成水珠。氧气面罩下，若素的嘴唇微微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

安之俯身，听到一句微弱的话语：“我骗了你…”

车窗外，皖南的雪花漫天飞舞，与二十年前那个雪夜重叠。救护车鸣笛穿过皑皑雪景，带着两颗紧握的心，驶向未知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