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跟冬天相比,日出时间总是来得更早一点。
童舒只记得昨晚上自己窝在副驾的椅子上,身体慢慢放松,眼睛却是一直盯着车外的人看。
迟钝的脑子终于想起来工作,一遍一遍的去想杨琦安说的话,慢慢的,试图把所有的信息还原成一整件事该有的模样。
心里难受吗?难受。委屈吗?也很委屈。
但一想到杨琦安说了两次,都被自己打断的话,又觉得疼,觉得不甘心,总想着改变些什么。
想着想着,脑子有点木,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的,再睁开眼时窗外霞光漫天,是一个好天气。
杨琦安还是倚在右边的车身上,望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像一尊雕塑。自己身上搭了个小毯子,杨琦安很早之前买的,上面是黑白小狗的图案,很可爱。
杨琦安喜欢狗狗,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
童舒知道杨琦安小的时候其实养过两只小藏狗的,是邻居叔叔带回来的。
邻居叔叔说它们的妈妈是藏獒,但藏獒生出来的宝宝却不见得都是藏獒,这两只就不是。
所以只能被称作小藏狗。一公一母。
公的那只身上是纯黑色,四个小爪子是白色的,很好看,有踏雪寻梅那意思,但却被当地人视为不吉利。
母的那只通体黑色,但脑袋上却有一撮白毛,当地人说这是“带孝狗”,养在家里对家人都不好。
但是杨琦安不觉得,她只是觉得它们两个可爱极了,吃饭特别积极,整个脑袋都伸到饭盆里,边吃边拱着盆子走,吃完了就睡觉,睡醒了就在杨琦安脚边绕来绕去,有时候还会自己把自己绊倒,露出粉嘟嘟的肚皮,但是又太圆滚滚了,好半天都翻不过来身。
杨琦安给它们准备了窝,怕冷,还专门把自己的旧衣服铺进去,软和和的。但是两小只却不喜欢,总是半夜爬出来,就窝在冰凉的地板上睡。
隔壁叔叔说是因为小藏狗们的爸爸妈妈一直生活在藏区,基因里一直传承着野性,没办法适应家养。
三个月后,两小只被送走了,没有任何人跟杨琦安说。
杨琦安只知道自己放学回家兴冲冲想要去看小狗的时候,纸箱子连带着杨琦安的旧衣服,统统都被丢到了垃圾箱里。
再然后,就是很多年之后了。
冬天,杨琦安的亲爸有一次喝完酒回来说那肉炖的真好吃。说完还不忘抬头告诉杨琦安:“就是你小时候养过一阵子的那两只小藏狗。一只被送到草原上给牧民看草场了,一只被送到郊区的山上,给养殖户养了。”
杨琦安没敢问她爸:“那你吃的是哪一只?”
她只是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只要看到狗狗就会心怀愧疚,都会感觉抬不起头。
她没有保护好它们。
其实,两个人之前本来计划养一只狗,再养一只猫的,但是临去宠物店之前,杨琦安反悔了。
她还是忘不了小时候的那件事,她还是觉得,她保护不好它们。
如果注定保护不了的话,那么干脆一开始就不要养。
记忆很清晰,杨琦安说的每一件事,童舒都有认真的记在心上。
所以那之后,童舒没有再提过养狗狗、养猫猫这件事。如果这件事注定会成为杨琦安心上的疮疤,那么童舒一辈子都不想再揭开。
“杨琦安。”
童舒掀开毯子,又把毯子恢复成抱枕的样子,伸手扔到了后排。然后才开车门,边往外走边叫杨琦安。
“醒了?”
哑哑的嗓子、红肿的眼皮都在提醒童舒昨晚不是一场梦。
“怎么没叫我看日出?”
“叫了,你睡的沉,没听到。”
“……”
“没事,朝霞也很好看的。你看那边那片云,像不像一头生气的马?”
杨琦安伸手指了指远处仿若跟霞光伴生的云层,问童舒。
童舒觉得好笑,回她。
“你还能看出来马生气?”
“嗯,我能啊。”
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童舒走过去站在杨琦安身边,跟杨琦安一样,倚在车身上,然后歪头,慢慢的把头靠在了杨琦安肩上。
“杨琦安,你说吧。”
很轻很轻的声音,就像是此时此刻的阳光一样,就那样柔柔的穿过云层,穿过空气,穿过风,洒在杨琦安身上。
有一种微微的刺痛,开始在心间蔓延。
偶有鸟叫声,偶有汽笛声,甚至还有不远处停车下来看漫天霞光的惊喜人声。
氛围挺好的,无与伦比的好。
但是杨琦安说:“童舒,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我觉得我现在没办法就这样待在你身边,我觉得我内心的小怪物一天比一天长得大,我好怕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对你口不择言,为了维护我那可笑的自尊心,说出伤害你的话。
沉默了好一会,杨琦安听见童舒说:“好。”
比起杨琦安说完这句话之后语气中的艰涩,童舒却无端生出了松一口气的感觉。
还好,不是分手。
还好,杨琦安用了分开。
分开,就像是在说我们先分开几天,它是有时间限制的。
不分开的那一天,迟早都会到。
早晚的事儿。
……
童舒觉得自己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想“分开”之后,还有另一种叫做“分手”的可能。她觉得麻痹自己到此刻,到当下,就够了。
她没办法接受杨琦安要跟自己分手这件事。特别是,她们一直到此时此刻,都彼此相爱。
但是,自尊心的重塑,以及自我价值感的重建,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童舒不知道杨琦安需要多久,但她却需要一个确切的承诺。
“杨琦安,你不会像当初从海城来盛城一样,离开盛城吧?”
杨琦安有些诧异童舒会这么问,虽然杨琦安有切实的想过这件事的可能性,但盛城有太多自己割舍不了的东西,所以第一时间就被自己否决了。
“我不会。”
“那你也不会突然消失吧?”
“不会。”
“你不会不接我电话,不回我微信吧?”
“……不会。”
“那好,你要说到做到才行。”
亮晶晶的眼睛里有突然升腾的火种,就那样直白的望向自己。
杨琦安一度觉得童舒没有理解到自己说的那句话的意思,但转念一想,童舒这么聪明,不可能不懂。
那答案只能是一种,那就是童舒只考虑了“杨琦安还会回来的”,这一种结果。
她根本没有去想第二种可能。
回去的路上还是杨琦安开车,童舒没去争。
很多时候,童舒懂杨琦安内心的小坚持。
比如,要来当初确定关系的地方跟自己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再比如,二话不说就往驾驶座里钻,想稳稳的把童舒送回去,生怕童舒跟她抢司机角色的样子。
她喜欢的杨琦安啊,有时候像个吹胡子瞪眼的创新家,有时候又像个一板一眼的守旧派。
很多事情,她都想要有始有终。
但是杨琦安,跟你,我不想有这个终啊,你知道吗?
地下车库,杨琦安的车就停在童舒的车位旁边。
说来也有缘,年初的时候童舒去交物业费、停车费的时候,从物业那知道自己隔壁的车位在卖,想着以后杨琦安停车也方便,就刚好把车位给买下来了。
今天看到的大黑跟童舒好久好久之前初见到的大黑一样,都是灰头土脸的,可怜兮兮的站在那里,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童舒控诉它的主人是多么的不爱惜它。
开门,都没机会走进去,童舒就看到杨琦安的行李箱放在玄关处。
“住哪?”
“刘大志在城北的房子,一直没人住,我跟他说了,去住一段时间。”
“住一段时间需要拿2个行李箱吗?”
“一个里面装的衣服,一个里面装的摄影装备,还有电脑那些。”
“哦。”
童舒没再说话,换鞋进屋,捏着手机去卧室换睡衣。
杨琦安有点局促,傻站在玄关处,不知道自己是该走,还是该换了鞋进去看一看。
童舒换睡衣的手都有些颤,虽然已经给自己做了无数个心理建设,拼了命的告诉自己她们只是分开一段时间,一段时间而已。
但是看到2个行李箱整整齐齐的摆在门口的时候,心还是像戳了个洞一样,呼吸还是不呼吸,怎么样都疼。
睡衣套了两次终于套进去了,但是睡裤穿了三次,都没能把腿放进去。
童舒有点恼,干脆把睡裤扔一边,踩着拖鞋走到玄关。
眨着通红的眼睛望着面前的人,说:“杨琦安,你抱抱我吧。”
站着的人眉毛耷拉下来,长臂一伸,把人圈到自己怀里。两个手臂越收越紧,等把人实实在在的按在自己怀里的时候,才没再动作。
颈间的呼吸很烫,烫的杨琦安心口发酸,滚烫的液体掉落,一缕一缕的,顺着杨琦安的脖子往下流。
杨琦安觉得自己坏透了。
一边说好喜欢好喜欢童舒,一边又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童舒。
但她,也确实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从小至大,稀薄的感情从没教给她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所以,她只有逃,只能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