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如絮，将青山观飞檐勾勒成宣纸上的淡墨。

朱砂描就的鸱吻在雪雾中若隐若现，恍若蛰伏的赤蛟，随时要破开这满纸留白的天地。

三道裹着玄狐裘的身影踏碎山门寂静，积雪在鹿皮靴底发出细碎的呻吟。

为首的疤面汉子靴尖碾过青砖，冰裂纹里嵌着的辽东硝石碎屑在灯笼下泛着幽蓝冷光——那是工部特供的辽东硝石，唯有五品以上武官方可调用。

"叨扰仙长清修。"疤面客抱拳时，虎口旧伤崩裂渗血，暗红在麂皮手套上洇出鹰隼轮廓。

"我等行商遇雪，马匹冻伤了蹄铁，求借贵观药房一用。"

身后瘦高个佯装畏寒，咳嗽着搓手，袖口滑落的火折子却刻着军械司独有的飞鹰纹，青铜机簧在雪光中泛着幽芒，恰似三清殿檐角悬着的七星铃，被朔风惊动时簌簌作响。

青山观主麈尾轻振，霜色道袍掠过丹炉投下巍峨影壁："福生无量天尊。"

炉膛窜起三尺青焰，悬梁的药囊在热浪中轻晃，茴香与艾草的气息裹着岩盐的涩味漫过经幡。

老道鹤目扫过三人腰间，那里藏着形制奇特的蹀躞带，七宝镶嵌的纹路分明是西凉进贡的制式。

"东厢备了止血散，马厩尚有去年囤的紫花苜蓿，里面掺了岩盐。"

三人跟着移步，疤面客靴尖忽踢翻药碾。

铁轮滚过处，《千金方》残卷哗啦翻动，页泛黄纸页间飘落的药材清单簌簌作响，"腊月初八，赤参六斤已抵洛水"的墨迹犹带徽州松烟香。

青山观主麈尾扫过，炉灰恰掩住"洛水"二字。

"听闻贵观赤阳丹能愈寒毒......"

疤面客话音未落，丹炉腹中机括轻响如骨节错位，七十二枚赤阳丹滚入和田玉匣的刹那，药雾裹着雄黄苦味漫过三清神像的鎏金面容。

瘦高个袖中弩机撞上香案，玄铁箭簇在《黄帝内经》封皮划出深痕。

"此丹需取寅时头场雪。"观主枯指叩开北窗，裹着冰碴的朔风卷雪而入，将试探的火折子尽数扑灭，"雪水必要陈仓白瓷盛之。"

疤面客指节蓦地发白——他昨日刚在陈仓驿站换了官靴。

偏殿忽传重物坠地声，小道士"失手"打翻的经书。

矮胖汉子俯身欲拾，却被橘猫爪尖寒光划破手背——丹枢那双左金右碧眼睛映着炉火，惊得矮胖袖中短刃哐啷落地，刃身暗槽里残留的乌黑药渍，正是军械司特制的封喉毒。

玄色大氅从经阁闪过，咳嗽声骤急，似碎玉投雪般飘来卦辞："...亢龙有悔，盈不可久..."

观主麈尾忽指檐角铜铃："雪重铃危。"话音方落，积满冰雪的铜铃轰然坠地。

疤面客额角渗出冷汗。

山脚忽起三急两缓的鹧鸪哨，与丹房更漏子丑相交的滴答声暗合。

青山观主拂尘扫过香案，将半枚火折子卷入《云笈七签》："雪路难行，贫道便送诸位一程。"

待马蹄声湮灭，经阁门吱呀轻启。成随云虚虚拢着灰鼠裘走出，苍白手中抱着神神气气的橘猫丹枢。

玄色大氅掠过门槛时，香案上昨夜燃尽的沉水香灰簌簌飘散，丹枢在他臂弯里抻直尾巴，金瞳倒映着丹炉里游走的金蛇。

"师父这手雪水煮茶，"他屈指抵住唇齿闷咳，喉结在苍白皮肤下滚动如珠，松烟香气缠着尾音坠入炉火，"越发精妙了。"

他倚住丹炉，松枝在炉中噼啪绽裂，炉火在他眸中跳成两点金芒，映得成随云那素来淡到极致眉眼竟被火光描出三分艳色，显出七分说不出的媚，恍若月下看残荷，风过时方能窥见藏了半生的风流骨。

檐角新雪坠落，掩住青砖上带飞鹰纹的靴印。

“还是丹枢聪明！”青山观主伸手摸了摸橘猫油亮的皮毛："丹枢抓破的是他右手——那汉子虎口无茧，却在中指生着厚痂，定是常年扣动军弩的扳机所致。"

道观重归寂静时，小道童们捧着雪浪笺雀跃而来，说要给师伯描幅《雪夜问道图》。

成随云望着宣纸上晕开的《雪夜问道图》初稿，指尖在"问道"二字上轻轻摩挲。

又回头望了望，山门外马蹄印，微笑的问起小道童们要什么礼物。

青山观三里外向北坡，三道玄色飞鱼服跪碎于地。

此处乃下山咽喉，背靠冰崖，前临深涧，呼啸的北风卷着雪粒子撞向蟒纹披风，金线飞鱼在暗夜中游出森然寒光。

锦衣卫指挥使梁栋皂靴碾过冰层下凝结的血痂，玄铁官靴底暗藏的狼牙钉在青石表面刮擦出令人牙酸的锐响，恰似绣春刀出鞘的前奏。

跪在最前的疤面汉子右臂缠着麻布，渗出脓血。在雪地浸出工部硝石特有的幽蓝痕迹——正是三日前被橘猫丹枢抓破的伤口，沾上了他藏在皮甲下的火药囊。

"你们这三个蠢材。"梁栋刀鞘跳起疤面汉子右臂，"擅闯道观，打草惊蛇——"

山风忽掀起瘦高个的箭袖，玄铁弩箭的鹰纹在雪地映出森冷寒光。

梁栋蟒纹披风振起的刹那，三支弩箭已钉入冰崖。

"指挥使明鉴！"疤面客膝行半步，额头重重磕在冰碴上，眉骨旧伤崩裂的血珠冻成冰棱，"崔国舅得漕帮助力甚多，每逢两月漕帮必送药材......."

"上青山观？"梁栋冷笑截断话头，绣春刀忽指青山观方向。

风雪撕开的云雾间，丹房暖黄灯火勾勒出成随云清瘦侧影，那人正用玉杵捣着药草，腕间平安绳的茱萸籽随动作轻晃，穗尾凤尾结在窗纸投下朱雀展翅的淡影。

二十丈外的老松后，青山观主麈尾银丝卷着青瓷盏，盏中雪水正映出梁栋腰间玉牌的裂痕。

成随云的咳嗽声顺风飘来，混着药杵撞击铜臼的脆响，竟暗合更漏子丑相交的韵律。

"滚去洛水盯着漕船。"梁栋刀鞘重重磕在疤面客太阳穴，金线飞鱼没入阴影，"再碰观中半片草叶......"蟒纹披风扫过矮胖汉子缠着麻布的手，"便拿你们的爪子试药。"

三人踉跄消失在雪幕时，丹房窗棂忽开。成随云张开了修长的手，苍白指节间捏着的茯苓糕腾起——正是灶房刘婶专门做来喂猫儿的。

橘猫丹枢跃上经案，啃食的糕屑落在《漕运通志》残卷上。

向北坡的血渍被新雪掩埋，唯余冰崖上三支弩箭嗡嗡震颤，箭身暗槽里残留的乌黑药渍。

锦衣卫指挥使梁栋独立风雪，望着观中那点暖黄灯火，蟒纹披风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错金螭首刀忽然在鞘中嗡鸣，刀柄缠着的朱绸如泣血幡般卷起千堆雪沫。

山风忽地凝滞，古松枝头积雪簌簌而落，暗卫首领玄麟倒悬的身影如蝙蝠栖枝，玄铁面具下传来闷笑："梁大人倒是慈悲，这三条废犬的爪子...还能替陛下试药呢？"

刀锋破空声撕开雪幕，七星阵在青石板上迸出幽蓝火星。

梁栋左腕金丝护甲擦过玄铁面具，带起一串刺耳鸣啸："玄大人夜半赏雪，倒是好兴致。不如说说，暗卫的马蹄印怎会留在洛水的官道上"？

暮雪被刀光劈成漫天银屑，玄麟铁链忽如毒蛟出海，链头鹰爪钩擦着梁栋耳际掠过，在冰壁上凿出三寸深孔。

迸溅的冰碴中，绣春刀自下而上斜撩，刹那迸出三尺火星，照亮二人眉间跳动的青筋。

"锵——"

刀链相撞的轰鸣惊起寒鸦，古松积雪轰然坠落。梁栋足踏北斗步，绣春刀擦着玄麟腰侧掠过，在麒麟服上犁出半尺裂口。

玄麟铁链缠住松枝借力回旋，链头鹰爪钩直取梁栋双目，却在距眼睫半寸处被刀鞘截住。

玄麟靴跟震地，鎏金令牌破雪而出。

梁栋刀鞘斜挑，令牌钉入冰壁时嗡鸣不绝——"代天巡狩"四字映着雪光，竟是太子监国后特赐的调兵铁契。

冰壁裂隙随令牌震颤蔓延，露出其下暗藏的北斗七星刻痕，正是锦衣卫布防青山的十六处要道。

"辰时三刻，禁军已出凤都。"

玄麟铁链绞住古松，腾空避开横扫的刀芒。玄铁面具擦着刀锋掠过，金铁相撞的火星照亮两人眉间跳动的青筋："兵部十二道加急文书此刻正在路上，梁大人要抗旨？"

梁栋瞳孔映着如林枪戟，刀势却愈发凌厉，绣春刀旋出满月弧光，竟在雪地劈出丈许沟壑。

玄麟甩袖掷出染血密报，正是三日前疤面汉子等人擅入青山观的密报的，赫然添着洪景帝的朱批，笔锋凌厉能显现出陛下的震怒。

铁链忽化游蛇缠住梁栋右腕，玄麟靴尖已抵其喉："洛水的漕船若不见锦衣卫旌旗......"

"梁指挥使，还是请吧！这青山观的雪水煎茶，殿下说要亲自尝尝！”

在五十里外已起闷雷般的蹄声，道路震颤如地龙翻身。三千禁军的玄甲在雪幕中连成黑潮，为首的参将高举鎏金虎符，正一路奔袭而来！

绣春刀突然归鞘，梁栋蟒纹披风上的飞鱼沾满雪沫。

梁栋独立雪原，望着山道上蜿蜒至洛水的车痕，绣春刀柄朱绸骤然绷断——十年来他亲手系上的凤尾结，终究未能护住这道山间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