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视觉率先清醒的是听觉。仪器运作的“滴滴”声,微弱的呼吸声,心脏跳动的“咚咚”声,以一种陌生又奇怪的音调传入躺在病床的人耳里。
这些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
好奇感越来越强,甚至带动了沉重的眼皮,试图睁开去分辨到底是什么。
是爸妈来接她了吗?那她该醒了。
刺眼的白光照进眼里,让人再次合上好一会儿才缓缓适应,僵硬的眼珠来回转动,似在找寻着什么人。
地狱也是白色的?
有栏杆,有吊灯,有白色床单,还有……消毒水的味道。
迟来的熟悉感将余生层层包裹,每多一层,心里的不安与惶恐就多上一分。这里……怎么这么像医院?不对,这是医院还是精神病院?她死了难道不应该出现在地狱吗?为什么要把她送到精神病院?
为什么?!
难道因为她罪孽太深了,所以连去地狱都不够资格吗?
深色的瞳孔照映出晃动的天花板,冷汗沿着每个毛孔齐齐散发。大脑空荡荡的让人无法思考,直到——左手手腕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用小臂带动起的手腕出现在视线里,一层白色的绷带让余生整个身体猛地颤了颤。
白色绷带?手腕?
病床上的人像触发了某种开关,下一秒,手腕在大脑的指令下递向嘴边,尖锐的牙齿毫不犹豫地咬上去,鲜血立刻将绷带渗的鲜红。
“干什么!”玻璃门被猛地推开,几个身穿白色防护服的人齐齐冲进来摁住那只手臂,任人怎么挣扎都无法撼动半分。
“放开我……”空洞的眼神此刻带满了恨意,拼命突破喉咙的话沙哑难听:“放开我!”
病床被推着往外走,剧烈地挣扎与恳求起不到任何作用。
抵触声充斥整个房间,而因为反抗侧过去的头在快被推出门外时,看到了触目惊心的几张脸——
眼眶发红沧桑疲惫的季方知,用力拍窗哭泣的黄秀,还有满脸惊诧的周故言……
一瞬间被困住的凶兽停止了所有的挣扎与怒吼,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顺着瞪大的眼眶滑过。
她的人生果然还可以更糟。
“为什么不能让我们进去,那是我闺女,求你了医生就让我进去看她一眼吧。”黄秀拽着医生的外套,几乎快跪在地上:“我求你了医生,就让我进去看我闺女一眼。”
“求你了啊。”
周故言扶着快要哭失声的黄秀哽咽着安慰,季方知拉着医生的手臂强撑着镇定询问:“医生,她多久才能从icu出来,从icu出来后,我们是不是就可以看她了?”
医生往玻璃里望了一眼,重新被包扎好的人这次双手都被固定在了床边,双眼正毫无焦距地盯着天花板:“既然已经醒过来了,来个家属和我去办手续,她马上就可以出icu。”
“不过。”季方知希冀的目光因为这句‘不过’又浅浅暗了下去。
“不过她情况比较特殊,你们最好按照林医生的安排进行探视。”医生指了指半靠着墙,身穿白大褂的林晨。
“去办手续,让余生先出icu吧。”林晨站直身,扶住快要喘不上气黄秀:“不用担心,她的手已经被固定住,不会再出现咬手腕的情况了。”
季方知看着周故言和林晨将黄秀在沙发上安置好后,才拖着虚浮的脚步跟着医生往办公室走。
“她的手。”眼前又浮现出想象中的余生拿起水果刀插进自己手腕的场景,季方知摇摇头,试图将这种画面晃走:“她的手会有后遗症吗?”
“伤口太深,已经伤到了神经。”医生深深看了季方知一眼:“左手肯定不会和没受伤时一样了。”
“不过,后续好好进行康复训练,可能还会恢复一些力气。”
季方知心脏颤了颤,良久才吐出一句:“好。”
回去时黄秀已经冷静下来了,双手掩面坐在沙发上哭泣,去买午餐的顾星俞和韩柔此时正站在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小窗往里探头。
“她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啊,她怎么能不让我进去呢?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啊。”韩柔哽咽着,不解地小声呢喃。
已经苏醒了的余生对除了林晨以外的所有人反应都很强烈,几乎到了刚开门就会大声尖叫直至人道着歉离开才会停下的地步。
“她心里很抵触。”林晨走向病房门口:“这么多年自己坚守的一座上了锁的房间突然被人撬开,任谁都会无法接受。给她一点时间,让她好好想想怎么才能面对你们。”
“不然,我担心这种事还会继续发生。”
“林医生,拜托你把真相告诉我闺女好吗?”一直坐在沙发上的黄秀站了起来,哆哆嗦嗦握住林晨的手:“让她知道真相,让她不要再怪自己了。”
“不行。”季方知的话比林晨先一步说出:“不行。”
一墙之隔的房间里面,是一个早已千疮百孔却又不得不将自己层层伪装的小孩。
“现在告诉她,她会接受不了。”如果知道自己信守了15年的真相大半是错的,她该怎么接受,怎么释怀?
“对。”林晨点点头,握上门把手:“等她情况好一点再告诉她事实吧。”
这种残酷的真相,她都接受不了,更何况信以为真,把其活成自己唯一使命的余生呢?
“大家别守了,好好休息休息吧。”这话是对着所有人说的。
“她现在的情况见不了人,守在门口也没什么用。别等她情况好点了你们身体垮了。”
说完林晨就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床上的那个人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刚开始时还会挣扎,而现在什么无意义的反抗都不做了,如同被抽走了生气的破败布偶。
“为什么要把我送到医院?”沙哑苦涩的声音从床上传来,将刚关好门的林晨顿在原地。
“这得问你的房东太太为什么偏偏那天下午去你家里找餐刀了。”林晨游刃有余地接上话。
“你也知道自杀一次很疼,下次就别这么做了。”
“不仅死不了还要活受罪。”
这段话对余生没起什么作用,因为那人在听到第一句话后就闭上了眼角,俨然一副什么都不愿意听的模样。
“你老公在外边守三天了,人都瘦了。”没反应也没关系,林医生最喜欢一个人聊天。
林晨往前走了两步,拉了张凳子翘起二郎腿坐在病床旁,闲聊般开口。
“你养父养母都没被查出什么,省监察委已经出声明还他们清白了。你养父由于职务性质没法出国,所以只有你养母和你弟两个人今天过来。”
“我听说你养父养母得知你消息后在山上祈福祈了一天一夜。现在你养母签证办好人飞过来了,你养父还在每天上山祈愿。”
“你朋友在外边眼睛肿的像馒头,感觉眼线可能要重纹了。”
“噢,还有你弟弟,天呐他今天过来时嚎的惊天动地,我还以为你死在icu了。”
“你另一个朋友也挺靠谱的,和你老公一起哐哐把微博上的负面评论给下了,把刻意造谣的营销号给告了,现在微博上面都是心疼你的发言。”
林晨探出头,正对上余生有了点微光的眸子:“你家人、朋友都很爱你。”
“没人抛弃你。”
病床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发哑的声线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来:
“没……没人怪我吗?”
林晨叹了口气,抽出一张纸轻轻擦去余生眼角不停滑下的泪珠:“不会有人怪你,所有人只会心疼你。”
“现在还是不想看到他们吗?”
余生轻轻摇头,发红的眸子看的惹人心疼:“我没脸见他们。”
一晃又一周过去,陪在病房外的人却一个也没少。每天独自神伤想要消失的余生坐不住了,在林晨又一次将黄秀炖的鸡汤端进来时,终于忍不住开口:
“他们还不走吗?”
“黄姨今年在带高三的学生吧?快高考了她不回去可以吗?”
“周故言,我记得他今年6月有巡回演唱会,怎么还不回去准备?”
“韩柔和顾星俞这么久不处理公司的事情,他们公司不会倒闭吧?”
前面说的坦坦荡荡,到最后一句时却开始扭捏:“还有季方知,季方知不去领奖吗?他的新电影马上要首映了,不应该去跑路演吗?”
“他们怎么还不走?”
说话的人焦急的不行,而另一边打开保温盒试图偷喝鸡汤的人却气定神闲,事不关己的样子看的余生心口一堵。
“林晨,帮我跟他们传句话。”
“就说我不自杀了,让他们回去吧,别管我了。”
“等……等我出院了我就回去看他们。”最后一句明显底气不足,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快听不到。
“噢?”如愿以偿喝了口鸡汤的林晨满足地咂咂嘴,好笑地看着病床上不安地绞手指的人:“你说这话心不虚吗余生?”
“要不是那天大半夜看到你在翻箱倒柜的找刀,我都快信了你的鬼话。”
“你不见他们他们是不会走的。”
“我听说他们已经商量好要进行轮班制了,一人看你一个月,直到你病好。”
“啊……”余生揉了揉乌青的双眼,额头上又开始冒冷汗:“别这样……”
“我知道你在抵触什么。”林晨盛出一碗鸡汤放在余生手里:“最起码要见一见其他人吧?那些你从小就认识的人。”
碗里的鸡汤透亮澄澈,一看就是怕太油对她胃不好,所以特意滤过一遍。
迟疑了很久的人终于在抬头望见病房外往里探头的人后卸下了所有的力气。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