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轻辞默默地吃饭，卓云又是夹菜又是递水的。
淼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怯生生地说：“大仙，我想回家。”
“天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卓云站起身要走，又不放心楚轻辞一个人在家，便扯着他的衣袖说：“你陪我一起去，饭后走动走动，省得肚子不舒服。”
淼淼搓着手不走，指着仅剩的几块肉问：“大仙，这些能给我吗？我想带回家去。”
卓云笑道：“你这小鬼倒聪明，胆子又大，羊肉没吃够吗？”
“不是给我吃的！羊肉太香了，我想给妹妹两块，给奶奶两块，给娘一块，再给爹一块。我家好久不吃肉了，就我自己吃，他们会眼馋的。”
楚轻辞阴阳怪气地说：“顾着这个又牵扯那个，太贪心可不好。”
卓云没听出弦外之音，找了张油纸包好羊肉，赞道：“原来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全都给你拿上，替我们谢谢你爹。”
赤石山的夜很美，月夜星空下有三个影子，一短两长，像三座高矮不一的山。夜是静谧的，只有偶尔的狗吠和人语，第五村村庄不大，胜在烟火气很浓，很像他曾经的旧居，让卓云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楚轻辞在左边，淼淼远远地在右边，卓云在中间，脚踏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
“楚轻辞。”卓云说着故意往左边靠。
“什么？”
“没什么。”卓云与他并肩往前走。
卓云安静地走路，脑海里有好些浪漫的念头，不知道是哒哒的脚步声激发的遐思，还是月夜星空引起的幻想。
卓云想得入迷，情不自禁扭头看，古怪的神情被当事人逮个正着。
“你在想什么？”楚轻辞问：“我看你似乎有话要说。”
“我在想金鳞门的冼门主，他慷慨解囊献出女魃之心，到底想让你找什么东西呢？”卓云心虚了，赶忙岔开话题：“你还很虚弱需要休养，这里的气候最适合润养魂魄，等你再养好些，咱们去洛阳走一趟，还了他的人情债。”
“叫冼连海的吗？以前从没听说过他。”
“修神道早就变了，六个月的浩劫屠戮无数人命，百家仙门喜的喜悲的悲，有的人才凋零跌落神坛，有的积蓄力量一飞冲天。”抚仙门三个字卡在喉咙里，卓云硬是没说出口，他不知道楚轻辞的怨恨有多深，毕竟当年的献祭有抚仙门的一份力。
谁知楚轻辞主动问道：“陶门主怎么样了？”
卓云眼前浮现尸山血海的一幕幕，血肉横飞，残骸遍野，鲜血晕染了千百道江河；耳旁似有震耳欲聋的打杀声，刀光剑影，哀嚎声动，骨肉叠起了千百丈高山。何其悲惨，何其壮烈！卓云不想欺瞒他，不想他心怀怨恨，更不想他心存内疚，斟酌着说：“陶门主不在了，兰字辈只剩下大师姐、陶兰舟、张兰宁、你还有我，其他人都……”
他的声音很轻，字里行间透着淋淋鲜血，气氛变得沉重起来。
楚轻辞淡淡哦了一声，他还不知道自己残存的魂魄是陶白竹保下来的。
卓云犹豫着要不要说，就看见街尾转角处有个小小的身影探头探脑的，是个小女孩，看起来和淼淼一般年龄。小女孩不怕人，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声音清脆宛如黄鹂：“我叫第五甜甜。”
“我刚才和大仙一起吃饭，吃了腊羊肉呢！”淼淼见到玩伴忍不住炫耀，他掏出怀里的油纸包，想分一块给小姑娘。
“腊羊肉不好吃，不如隔壁玉奶奶家的干果好吃。”甜甜俏生生地反驳他。
淼淼炫耀失败，用小手指着卓云，神秘兮兮地问：“那你知道大仙是神吗？我就知道！我爹爹说神仙下凡不能透露身份，所以假装成大仙。”
卓云无奈地笑笑：老五大哥这是什么逻辑？
“大仙才不是神。”甜甜不怕卓云，连蹦带跳地走过来对他说：“大家认定你是神，可我觉得你不是。听说神的衣服是彩霞织的，点缀着月亮和星星，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而你穿的衣服是布的，还破破烂烂的，和我们的衣服没什么两样。”
衣衫确实破旧了些，卓云正要替自己辩解几句，淼淼抢先说话，努力捍卫自己的尊严和优越感：“他就是神！他就是神！”
“谁知道天上有没有神呢？我没见过，玉奶奶没见过，玉奶奶的奶奶也没见过。”小姑娘越说越大胆，她不敢指着楚轻辞，只是崇拜又敬畏地看着他：“要我说他才像神，长得好看，穿得也好看。”
淼淼抓住漏洞立刻反击：“他也没穿彩霞做的衣服，他身上也没有光，他也不是神！”
“彩霞的衣服能换掉，月亮和星星也能摘下来，长相怎么改？神一定比天下最好看的人还好看！”甜甜咄咄逼问道：“你说他不是神，你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吗？”
第五淼淼被问住了，扭头向卓云求救。
卓云当然不反驳，他嘻嘻笑道：“小姑娘说得对，他确实最好看，他可是整个修神道公认的第一美男子。”
甜甜又向卓云说：“他是神，你就是神的随从。”
“他的随从？”卓云看着楚轻辞笑道：“好啊，求之不得。”
眼看认定的神心甘情愿当随从，淼淼彻底败下阵来，他气呼呼地跑开了，边跑边喊：“你骗人，我要告诉我爹！”
小女孩见他逃走了，追在后面嘲笑他：“淼淼认错了神，羞死人了……”
卓云故意站到楚轻辞后面，装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讨好地说：“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随从，有事尽管吩咐，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不缺随从，只缺仆人。”
“仆人？听起来地位不高，不如随从威风。”
楚轻辞故意说：“我有手有脚的，其实连仆人也用不着。”
“仆人就仆人，我要做你的贴身仆人，做最体贴周到的仆人。”卓云入戏太深，忙不迭表忠心：“以后端茶喂饭、沐浴洗衣、持帚洒扫，大人尽管吩咐我，保管让您满意！”
仆人到家收拾床铺，床比单人床略宽些，说是双人床又太窄了，只有一张破烂的芦席，他拂去灰尘，把外衣铺在上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大人安歇吧。”
楚轻辞靠里躺下，眼见卓云没跟过来，他撑起身体问：“你不过来睡吗？”
“我在地上凑合凑合，你得好好休息，多睡觉才能养好精神。”卓云席地躺下，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这床太窄了，咱们两个挤在一起，你连翻身都不行，怎么能睡得舒服呢。”
可是楚轻辞翻来覆去地折腾，下床时险些踩在卓云脸上。
“怎么了？”卓云凌空点亮蜡烛，烛光摇曳下，楚轻辞的脸过分白皙。
“我认床，睡不着。”楚轻辞呆坐了一阵，有些烦躁地对卓云说：“把我的床拿出来，这张床给你睡。”
卓云知道他说的是棺材，纵然不情愿还是听话照做了。
那具黑漆棺材把狭窄的卧房挤得满满当当的，楚轻辞毫不犹豫地踏进去，熟稔地躺在老地方。卓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上了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目光无法从棺材上移开。
楚轻辞的呼吸渐渐变得轻缓平稳，应该是睡着了，卓云暗暗松了口气。
他面朝外侧躺着，不敢翻身，生怕弄出什么动静。就这样一直躺到后半夜，卓云睡得迷迷糊糊的，下意识抬了抬麻木的腿，砸的床板一声闷响，而后楚轻辞的声音传进耳朵：“卓云，我想问你。”
楚轻辞的声音很轻，像是梦中呓语。
卓云睡意全无，柔声说：“想问什么就问吧。”他静默一阵，楚轻辞又不吭声了，便说：“你问什么，我都如实说。”
楚轻辞还是不说话，房间里静得宛如一潭死水。
他睡着了吗？卓云沉不住气，很想知道楚轻辞想问什么，自他醒来已有两夜一天，只略问了问抚仙门的事，有什么让他挂心呢？
卓云蹑手蹑脚地踏进棺材，轻轻躺在他旁边，后背紧贴着棺材板。
楚轻辞本是平躺着，此时侧过身体，两人面对面对视着，近在咫尺，他们的头发纠缠在一起，目光纠缠在一起，就连呼吸也纠缠着难分难解。
“大师姐……”楚轻辞遮遮掩掩的，只说了一半不肯再说：“如果是大师姐……”
“大师姐？”这话出乎意料，卓云以为他要问的事与自己有关，心里有些失望，想到大师姐的种种好处，又怪自己小心眼：“大师姐很好，她有一个孩子，便宜了陶兰舟。”
楚轻辞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去，这似乎不是他问的答案：“她和陶兰舟是垂髫之交，朝夕相伴许多年，在一起也不奇怪。”
卓云没有察觉，仍旧替肖兰心鸣不平：“大师姐德行兼备，蕙质兰心，尊师重道又悯及弱小，她是世上最好的人，别说陶兰舟配不上她，没人配得上她！当年咱们在抚仙山受了她不少照拂，即便咱们籍籍无名穷困潦倒，她也从未偏待过。”
“那你呢，卓云？”
“我更配不上她！年轻时犯浑有过奢望，曲解了大师姐的好，现在想想真是亵渎了她。”卓云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说了些往事，最后又说：“等解决了水源问题，咱们去找大师姐吧，她一直惦念你，看见你回来肯定高兴。”
楚轻辞没有答话，他早早闭眼睡了。
卓云轻轻靠近些，胳膊拥着楚轻辞，眼神温柔似水，心想：世上没人配得上大师姐，也没人配得上你！世人与你无关，你却为世人而死，此为大义；生性胆小怯懦，却敢于慷慨赴死，此为大勇！抚仙山上遭人设计，你却能信守承诺，此为大信！与之相比，我个人的喜悲爱恨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