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我枝桠,做我渡鸦,亮你獠牙。”
虞岁看着信笺上笔走龙蛇的字迹,玩味的笑了。
是渡鸦,不是寒鸦,想来这是成了,她真是无比期待之后的日子呢。
丁年呐,做你渡鸦,亮我獠牙。
守我寒夏,伴你征伐,无畏风沙 。
说起来,虞岁很该谢谢丁年,一年前,他的出现,对虞岁来说就像是瞌睡时有人送来的枕头。
当年,华京城的虞府一门,合该有双姝,只不过虞岁一出生,便被算命先生断言命带情煞,称其为妖孽祸国之相,会影响虞郎中的仕途。
所谓情煞,即是所有同虞岁沾染因果情缘的人都会不得善终。
情深不寿,六亲缘浅。
再加上,母亲也因产后血崩撒手人寰,这就更加做实了虞岁不详之名。
是以,刚出生的虞岁便被狠心送进了清冷陈旧的家庙,打定主意让她自生自灭。
从此后,虞府只有一个女儿,虞岁是连族谱都不配在册的死婴。
所幸,母亲的陪嫁嬷嬷将她好生养大。
懂事后,虞岁每每想起这身世都觉得荒谬,想来豢养个猫儿狗儿也不至于丢弃的时候、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荒芜又年久失修的家庙中,虞岁孤独的走过一年又一年,一颗心,从稚嫩天真到古井无波,只用了几个春夏秋冬。
那时,唯有同胞姐姐时常瞒着家人前来探望,姐姐带来的温暖,是虞岁苍凉心境中的唯一慰藉,是她自小到大破败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
她们在风里追逐嬉戏,在阳光下倾诉心事,那些短暂却闪亮的相聚时刻,每一帧,都被虞岁小心翼翼的收好。
前路漫漫,走疼了,就拿出来看看。
厄运的嘴脸在姐姐被虞郎中送进宫那天就已经初现狰狞,上苍终是不肯厚待虞岁……
那一日,姐姐笑意盈盈的拉着她的手,温柔又坚定的说:“此番进宫也算是好事,待姐姐站稳脚跟,日后我家岁岁也有人撑腰了,便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姐姐也要想办法给岁岁摘下来……来日,姐姐一定要给岁岁选一个顶顶好的儿郎,让你平安喜乐、恣意无忧的过完这一生……嬷嬷说过,娘亲临终前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能百岁无忧。”
虞岁有些哽咽,深宫寂寂,哪个上位者是好相与的。
她不想要天上的月亮,她只想要属于她的月亮,姐姐,就是她的月亮。
对于她们姐妹来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直到一年前的雪夜,虞岁正在书案前抄写佛经,这是她的习惯,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虞岁都会洗净铅华,素手焚香,虔诚抄经,祈愿佛祖保佑姐姐平安顺遂。
屋外一阵寒鸦声,夜风吹开了窗,虞岁的心突然漏了一拍,笔下一顿,一滴墨洇透了经文……
虞岁心神不宁的起身去关窗,发现窗台上有一个锦盒,她的眼皮突突的跳起来……
虞岁拿着锦盒重新回到书案前,才一打开,她的手就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这是……她学会女红之后为姐姐一针一线绣的手帕……
眼下这方帕子上,是一行血字,岁岁安好,姐姐会在天上陪着你,岁岁无忧。
模糊的视线里,虞岁仿佛看到了姐姐言笑晏晏的样子……她有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姐姐,从此之后再不会有的姐姐。
虞岁发了狂一样冲去郎中府,那晚可真冷啊,连同府门上的铜环都冰的她心尖发颤……
她那高高在上的生身父亲揽着娇妻幼女,身后五六个丫头婆子撑着伞生怕落雪湿了他们昂贵的衣袍,如同看秽物一样看着狼狈的她,“滚!一个两个帮不上本官还要出来现眼!”
“我姐姐呢?”,虞岁的声音哑的不成样子。
“城南乱葬岗,那个废物,也算死得其所!哼!滚吧,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风雪不过七分寒,人心叵测万剑穿。
虞岁跌跌撞撞的跑去乱葬岗,扒开被野狗啃食的面目全非的尸体,终于见到了她的月亮……
她好想问一问满天神佛,这是什么世道!凭什么啊?
但她张了张嘴,发现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轻轻的擦去落在姐姐脸上的薄雪,却发现,雪可真大,擦去一层又落一层……
就像她的泪,怎么擦,都擦不尽……
她想背起姐姐找个干净的地方好好安葬……呵,风雪不停,她背不动,怎么办啊……
最后,虞岁握紧姐姐的手,慢慢靠进她怀里,就这样吧,就让自己随着姐姐,葬在这场风雪里吧……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两辆奢华的马车停在她身旁。
一道清隽的声音传进她耳朵里:“等你死了,你和你姐姐一定会在野狗肚子里重逢。”
虞岁睁开眼,仰头看向说话的男人,她和他隔着雕花的窗棂,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他的眼睛像星子一样。
丁年审视的视线落在虞岁身上,像在打量一个物件价值几何。
见虞岁不说话,只是无波无澜、无忧无惧的看着他,他有些恍惚,这种眼神,倒叫他想起曾经的自己,哀莫大于心死,大抵如是。
“你姐姐,我会帮你安葬,选最好的风水之地,用最上乘的棺椁。”
“条件呢?”
“我要你这个人,和你的心”,丁年抬手将窗户撑开一道缝隙,目光灼灼的看向虞岁。
“好”,虞岁的声音嘶哑。
丁年轻轻挑眉,来了些兴致,“你不问为什么?”
虞岁摇摇头,“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说完,丁年放下车窗,淡淡唤了声,“鬼七”……
暗处立刻出现了一个黑衣男子,毫不费力的抱起虞岁的姐姐放到了后面的马车上,虞岁也不忸怩,跟着一起上了后面的马车上。
丁年轻车熟路的把虞岁和姐姐送回了破落的家庙,“今夜,为她守灵一晚,明日来接你为她下葬。”
“多谢”,虞岁不禁感叹这人怕是有洞悉人心的本领。
丁年再没说什么,虞岁望着马车渐行渐远,心底有个念头生根破土,就凭他今晚给的承诺,他要什么,她都给。
她的直觉告诉她,他绝非登徒浪子,他是有什么事情要用她。
所以,有利用价值,就好,就可缓缓图之。
只要他要,只要她有。
虞岁找出套姐姐进宫前为她做的新衣衫,轻手轻脚褪去姐姐的脏衣为她擦拭身体……然后她就看到姐姐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和污迹……
虞岁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不许哭!”,她可真恨啊!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她拿着这些日子为姐姐抄写的佛经,跪在姐姐面前,一股脑的烧掉,连同姐姐最后留给她的血书,一起烧掉。
姐姐,佛不肯渡你,没关系,我来渡你。
姐姐,你自去天上,我就不去了,不要再惦念我了,以后,我会去地狱赎罪。
翌日,待姐姐下葬之后,她在华京城最大的销金窟再次见到了丁年,隔着珠帘,他覆手而立,说不出的矜贵。
丁年直接切入主题,“三日后,会有一个男子经过你那座破家庙,会勾引人么?”
虞岁轻轻掠了他一眼,“凭我这张脸,还要怎么勾引?”
丁年微怔,随即弯了弯唇角,“你倒是敢说。”
虞岁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谬赞,美而自知罢了。”
丁年不语,却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话,即便是昨夜那般狼狈的情况下,她也是美的惊心动魄。
是真的惊心动魄,饶是他见过形形色色的美人,也不免为她分神。
所以他选了她,她的脸就是她的资本。
“你有几成把握?”
“那男子什么身份?”
“天子。”
虞岁仅仅讶异了一瞬,笑了,寻常女子碰到这种事情可能会有很多问题,虞岁只觉得,好的很,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
所以她笃定的回答:“十成。”
是十成,必须的十成,不止是帮他,也是为了姐姐,不容有失,这是虞岁的机会。
“哦?那么,静候佳音。”
虞岁想了想,问了一句:“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一个平平无奇的饲鸦人罢了,别急,你若做的好,你我,很快便会见面。”
“饲鸦人?”
“是做有脑子的渡鸦,还是只能听差的寒鸦,端看你的表现。”
“如此,就烦请阁下期待一下吧。”
虞岁说完,福了福身,转身就走。
三日后的清晨,一个风尘仆仆像是迷路了的男子出现在家庙门口……他是循着琴音走到这的……
映入眼帘的就是一身素衣的虞岁,十指轻捻拨弄琴弦,倾泻而出的琴声透着撩拨人心的力量。
从身姿和气韵已经可窥美人风致,偏偏这美人还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美目,更是勾的人心痒难耐。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余光看到来人如痴如醉的状态,虞岁几不可察的勾了勾唇……她有些慌乱的停下手,含羞带嗔的看了眼那男子……
怎么形容这一眼呢?周允年只觉得半边身子都是酥酥软软的。
她眉眼澄澈自成风流,是风流又不下流,有风情但不色情。
“姑娘,小生路过此地,有些口渴,可否向姑娘讨盏茶水?”,周允年见虞岁欲走,慌忙躬身行礼,急急出声。
虞岁犹豫了一会,转身回屋倒了盏茶,走到门口放到曲水流觞槽里,也不看周允年,衣角翩翩的回到了内室。
她这几步路走的,看在周允年眼里颇有些步步生莲的意味。
虞岁侧身透过窗户缝隙看向外面呆呆的端着茶盏的人,脸上浮起一抹冷笑,狗男人,生的一脸蠢相。
半晌,那男人扬声说:“多谢姑娘,在下周景翊,不知姑娘怎么称呼?”,景翊,是周允年的表字。
虞岁清清冷冷的回他:“公子慎言,你我萍水相逢,怎可冒昧打扰?”
外面的声音瞬间接话,“姑娘说的是,是景翊唐突了,姑娘可否收留景翊几日?待家人寻来,必有重筹!”
虞岁笑了,可否收留?那真是太可了……但说出的话却是另一套:“这,恐有不妥……”
周允年连声保证:“姑娘尽可放心,我就在外门口的耳房里借宿几日,绝不越雷池半步!求姑娘可怜!”
虞岁轻哼,不越雷池?不越雷池怎么行呢……
短暂的沉默,时间控制的恰到好处,就在周允年急不可耐的时候,虞岁适时开口:“那……公子要言行如一才是。”
然后,虞岁隔着窗户都能听出周允年声音里的欣喜若狂:“姑娘高义,翊定不负姑娘信任!”
第二天,虞岁在内室抚琴,周允年摘了片树叶与她合音……第三天,虞岁在门口看到了周允年的信,通篇写了一些见之梦之吾寐思服的酸话……
第四天,虞岁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提着竹篮走出院门,确定了周允年跟在身后,她走到湖边……她准备冰钓……
冰钓就会掉湖里啊,掉湖里肯定会被拉住啊,拉住的同时就把周允年推进去啊,周允年一定要得风寒啊,风寒她就要照顾啊……一来二去的……呵呵……
果不其然,一切按照她的计算,她不小心的摔倒……脸上的面纱恰如其份的、以一个绝美的角度落下……
真真是花样妖娆柳样柔,眼波流不转,满眶殊色掩不住。
就见周允年满目惊艳之色,嘴里呢喃着:“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虞岁面上惊慌失措,心头一片冷意森然,在周允年拉住她的同时,以一种巧妙的姿势顺势把他推进了湖里……
那边鬼七躲在暗处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请示丁年:“主子,咱们……就这样看着么?”
丁年目光悠然的望着虞岁,果然有趣。听他这么问,淡淡的说:“不然呢?她特意选了这么浅的冰湖,还能淹死人不成?”
当然淹不死,淹死了虞岁还怎么按部就班的走戏。
所以她端着风寒药照顾周允年的时候,脸上挂着令人心疼的歉疚,“景……景翊哥哥,你不会怪我吧?”
周允年激动的不行,“你……你叫我什么?”
虞岁有些羞怯的低下头,露出一截惹人怜爱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