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八月底的太阳仍旧毒辣,还是那家修车店,江正留着板寸,穿着一件洗到变形发黄的白T,瘦削的肩胛骨撑起一个弧度,他皱着眉头坐在沈谙对面,“沈谙。”
“嗯?”沈谙手里捏着一只老冰棍,因为天气太热,雪糕化的很快,她只好放弃舔雪糕的乐趣,而是大口咬下了一块。听到江正喊她,她懒懒地嗯了一声。
江正却没声音了,她困惑地抬头,就见江正看着她,眼底带着难过、决心和沉重。
沈谙一直觉得每个人喊别人的名字给主人带来的感觉都是不同的。
外婆喊她是疼爱,孙窈喊她是温柔,陈良喊她的名字总带着让她难以拒绝的情意,可是江正喊她的名字时总是带着沉重和压力。
沈谙坐直了身子:“怎么了?”
江正抬头:“你快要开学了吧,以后别往我这边来了,我明天就辞职了。”
沈谙点点头,马上要开学了,确实应该辞职的:“好啊。”
见她答应的欢快,江正知道沈谙还没明白她的意思,他脸色微微一变,十指交叉握紧,嘴唇嗫嚅了两下才说:“我不打算读书了,明天辞职后,我打算出去打工。”
沈谙愣了一下,却也很快反应过来了,毕竟她这一个暑假老往这边跑,不就是为了劝江正继续读书吗?
“可是江奶奶......她让我劝你回去读书。”
少女的声音很低,带着犹豫和难过。平心而论,如果她是江正,她还会继续读书嘛?
她不知道,但估计也不会了吧。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穷人的自尊心也总是更强一些。
沈谙父母在她小时候在外地工作,虽然会给爷爷奶奶生活费,但是在待在平阳的二叔看来,老人肯定会给她多花钱。于是家里总是因为这个事闹得鸡飞狗跳,在沈谙的记忆里她几乎没有吃过一顿和平的饭。时间久了,沈谙就养成了不愿意伸手要钱的性子。
幸好沈谙父母还会逢年过节的给她钱,她便攒着留作零花钱。
但即便如此,沈谙也不好意思伸手找父母要钱,永远都是给了就接着,不给也不要。
父母尚且还养着她,沈谙已经养成了敏感自尊的性子,何况是江正这样的家庭。
学费、生活费,还有三个弟弟妹妹,总不能靠八十多岁身体不好的爷爷奶奶卖糖葫芦养活这么多孙子孙女吧?
她知道的,江正很难,所以才会抽空就去打工,也因为这样,成绩一落千丈。
江正摇摇头,抿了一下唇,冷笑一声,那笑容带着苦涩:“不读了,你知道的,我妈因为家里穷跑了,我爸只会在外面一个接着一个的睡女人,然后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最后扔回老家,让爷爷奶奶带,不但一分钱不给,连个电话都没有。爷爷奶奶年纪那么大了,每天起早贪黑去街上卖糖葫芦,生个病也只能去小诊所拿两块钱的药。每次开学都要为了我和弟弟妹妹的学费东奔西跑,村头借到村尾,最后借来几张皱巴巴的钱。沈谙,我读不下去了。”
听到这儿,沈谙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手中的老冰棍不知何时已经化掉了,粘腻的冰水挂在手上,怎么搓也搓不干净。
江正顿了顿,“江寒成绩好,将来肯定能考一个好大学。我打算出去工作,赚点钱供他读书,也能早点帮爷爷奶奶减轻压力。”
沈谙哭着说:“你可以像以前一样,周末来这边工作的.......”
江正打断了沈谙,无奈地说:“沈谙,你知道那是不够的。”
上了高中后用钱的地方之后更多,而且江寒上初中之后的花销也只会多不会少,更不要说还有两个妹妹。
沈谙闷头哭着,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一个劲搓着手心粘腻的雪糕,手心被她搓的通红也不停下来,抽噎着说:“怎么...搓不干净呢......”
江正叹了口气,起身拉着沈谙走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一下子就冲干净了沈谙的手,他又抽出两张纸给沈谙擦干净。
他垂眸看着眼睛低着头的沈谙,挤出一个笑容,“我知道你不喜欢你父亲赌博,但是说句难听的,他不管是输钱还是赢钱,好歹尽到了一个父亲该做的事。沈谙,好好学习,你成绩好,一定要考个好大学。读了好大学,去了大城市,才能离开你讨厌的人......别把自己困在平阳。”
沈谙抬头,双眼哭得通红,她揉了揉哭到发痒的眼睛,“那你打算去哪里?”
江正摇摇头,稚嫩的面庞带上几分迷茫,也带着几分独属于少年人对即将开启新生活的兴奋,“还没想好,目前打算去沪城,大城市,工作机会多,工资也多。”
沪城离得不远,也还行。
沈谙点头,不忘叮嘱他:“那你记得经常回来看看。”
江正点头,抬手揉了揉沈谙的头,笑着说:“肯定的,我们可是从小下河摸虾的情意,不会忘了你的。”
少年人的承诺来得轻易也带着诚意,两人都以为那么短的距离,总有相见的时候。而且彼时,对他们来说,江正外出打工并不算一件很糟糕的事。
甚至两人对未来是充满憧憬的。
可是少年人不知道,可怕的不是未知,而是分别。
那天下班后,江正将沈谙送回了家。两人告别后,沈谙回头看了一眼,少年侧身站着,像一张薄薄的纸,仿佛风一吹就能将他吹走,吹到不知名的远方。他从兜里掏出了一根烟,低头点烟时,突起的肩胛骨更加明显。他猛吸了一口,吐出了一个漂亮的烟圈,灰白的烟雾慢慢飘散,模糊了少年的脸。
那是沈谙第一次见到江正抽烟,也是最后一次。
*
“后来呢,你们还见过吗?”陈良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响起。
沈谙摇头,声音很轻:“没见过了。”
江正离开后,就像石沉大海,怎么也找不到,以前的□□和联系方式都无法找到他。
沈谙抬手抹掉了眼角的湿濡,她的动作很轻,但是陈良看见了。一时间,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舌尖多了几分苦涩,甚至有点后悔提起这个叫江正的人。
沈谙却来了精神,说:“所以我开学遇见你的时候,听说你因为不想上一中和家里闹矛盾,我当时还挺生气的。特别不理解怎么会有人不珍惜读书的机会。”
有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读书的机会呢。
见沈谙有点精神了,陈良也松了口气,想起来这事他忍不住笑了一声:“那是我爸当时调任,我妈非要让我跟着一起去海城读书。我奶奶年纪大了,也不愿意跟着去海城,我就想在平阳多陪她几年。是因为这闹的矛盾,不是大家说的因为我妈不想读一中。”
这么多年的问题在今天终于被解答了。
沈谙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多大啊,有人因为没有钱只能辍学,也有人因为选择哪一所更好的学校而纠结。
明明是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怎么连感受到的太阳都不一样呢?
鬼使神差的,陈良问了句:“那江正的弟弟呢?后来怎么样了?”
沈谙:“他成绩很好,听说考了公安大学。”
陈良问:“是为了找他的哥哥吗?”
沈谙点头。
一时间,大厅又陷入了安静。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知道江正的事情后,陈良心里多了一些微妙,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未了解过沈谙。
只是不等他再深思,周斐推开大门大跨步进来了,脸上带着焦急和无语。
扯着嗓门喊:“我靠,你俩可真够厉害的,谈恋爱谈警察局来了。”
他一来,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被打破了。陈良起身:“别瞎说,辛苦你跑一趟了。”
沈谙站在陈良身后,对着周斐一笑,“谢谢你啊周斐。”
“嗐。”周斐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这都小事,你们没事吧,不是给沈谙外婆过生日吗,怎么出车祸了?”
陈良:“遇见个酒驾的,没什么事。先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沈谙坐在后面睡着了。
周斐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小声说:“什么情况?”
陈良无言地摇了摇头,眼底带着几分疲惫。
直到听到江正的事情之前,陈良一直以为沈谙只是因为梁月的话而和他提的分手。但是现在想想,沈谙心里大概一直是对两人的这段关系没有信心的,梁月的话不过是引火线。
车子急行在高架上,陈良耳边响起了萧徜的话。
“沈谙这些年过的很辛苦。”萧徜坐在酒店大厅,打量着眼前的不速之客,犹豫了半天还是开口道。
陈良坐在另一侧,眉头微蹙,“?”
他们分开太久了,沈谙大学之后的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因为年少时被甩的经历,莫名的傲气让他拉不下脸去打听沈谙过的如何,只知道她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干了律师。
萧徜叹了口气,想起来曾经在沈谙照片收藏里见过的照片。
照片里,少年人穿着校服,斜挎着单肩包,骑着单车走在校园的梧桐大道上。风吹起少年的衣摆,青春又阳光。
那照片是萧徜无意间见过的,一直那天在海城第一次见到陈良,他才知道照片里的少年是谁。
一个被沈谙记了很多年,但又不能想起的人。
因为想起来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