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祀那日我见阿姐神色异常,便有些放心不下,与你分开后曾暗中跟踪了你一阵子。今日得知你前往大理寺,又看你没出来,料想是有危险,所以安排了此次行动。”
螭奴故意说得半真半假,一顿又道,“今晚若再等不到阿姐出来,我便要试着往里面闯一闯了。”
花半夏听后心下一阵感动,又是一阵后怕,再无心思纠结前面那个问题。
平复了半晌方又想起什么,诧异地盯着螭奴,“从前我只知你能虎口逃生,是有些身手的,却没想到你身手这么好。”
螭奴低眉言道:“我自幼习武,只不过受伤这一年多有些荒废罢了。”
他既这么说,花半夏便不疑有他,须臾不放心地望向车前。
螭奴知她心思,主动开口打消她的疑虑:“这几日我找到了明州商队的一位故人,此番幸而有他帮忙,才能这般顺利。”
花半夏点点头,心情由感激转为愧疚:终究还是连累了人家。
此时车厢靠里的角落传来一阵呜呜声。段庆臣被塞起了嘴巴仍旧不消停。
螭奴于是趁机岔开话题,偏头睨着段庆臣:“这位想必就是大理寺卿了,阿姐打算如何处置?”
花半夏知道他是据袍服的颜色推断出来的。“我想抓他做个人质,日后兴许会有大用处。”她略加思索说道。
言罢一顿,从前襟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药丸,却只掰下来一半,“这点解药可叫他一时死不了,却也动弹不得。”
说着便要去喂段庆臣,却被螭奴长臂一伸拦住。
“阿姐带着他多有不便,这个人以后便交给我吧。”
说话间他从花半夏手中接过那半颗药丸,起身将其塞入段庆臣口中,趁机不着痕迹地在他颈间哑穴一点。
期间段庆臣一直死死盯着他,惊愕的眼神像是活见了鬼。
*
葛荣给自家主子找的临时落脚地位于康乐坊东南角,是一处独立的院落。
如今花半夏身处风口浪尖,栖身之所能掩人耳目比什么都重要。
而在葛荣看来,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于是他选了康乐坊。
人尽皆知,该坊不光紧邻皇城,还是个灯红酒绿、声色犬马之地。
此前螭奴听葛荣说完,原本苍白的脸色都显得黑了三分。
“属下以为,那群衙役绝对想不到花小娘子会藏身于那种人来人往的地方。”一无所觉的葛荣还为自己的机智颇感自得。
事急从权,螭奴无奈,只得扶额说好。
也因事出仓促,葛荣临时找的住处条件未免差些,仅有一进院落,不过旁边倒也配有厢房。
好处是闹中取静,也足够安全。
马车在院内停下,等花半夏和螭奴下车后,车夫从车厢中薅出段庆臣,将其扛在肩上径直进了东厢房。
出来时他避开花半夏的视线,默默朝螭奴叉手一礼,这才转身离开。
院内一时只剩下花半夏与螭奴两人。
适才发生的一切恍然若梦。花半夏此刻醒过神来,又想起许多不对劲的地方,怔然望着螭奴:“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跟踪我的?”
话落,对面安静了一息。
“难道不是我该先问阿姐?那么急着赶我走,让我以为……”他声音一滞,再开口时嗓音略显沙哑,“原来这便是你要办的事……事到如今,阿姐还打算瞒我什么?”
花半夏叹了口气,怎奈已经走到这一步,她只好对螭奴说了父亲的案子,还有自己之前的打算,末了言道:“我父亲、祖父皆因猛虎袭君案枉死。一包毒药带走了我在这世上所有的至亲。”
她声音低低轻轻,却字字清晰笃定,“我要为家人讨回公道,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她说话间,螭奴骨节修长的手指松开又蜷起,似乎想试探着伸向花半夏。
但那只手刚刚抬起,忽听花半夏说道:“我如今逃狱出来已是身犯重罪,你不该回来,更不该赶来救我。”
活落,螭奴薄削的嘴角浮起一抹自嘲,“那么在阿姐眼中,螭奴竟是个忘恩负义之辈?”
花半夏摇头,正色说道:“你知不知道所有与我有关的人一个个全都死光了?和我在一起只会害了你。”
她从不想累及无辜,也并不需要螭奴报恩,若是他现下离开,应该还不算太晚。
“那便试试我的命有多硬。”男人声色笃定,言罢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幽暗的眸色深不见底。
这话却让花半夏心生气恼——命岂是随便拿来试的?
当初她好不容易才将他从鬼门关里抢回来。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不由加重了语气,但对上那双清澈无辜的眼眸却又忍不住放软了语气,苦口婆心道,“螭奴,你年纪尚小,不明白——”
“那若换做崔宴川——”他骤然打断了她,声音沙哑,“崔宴川说这番话,你便会答应么?”
花半夏察觉螭奴语气异样,似乎在生气,但又像……吃醋?
*
“或许吧。”她扭头,从螭奴脸上挪开视线。
下一瞬,下颌被轻轻托了起来。
男人手指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强迫花半夏看着他。
即使有夜色遮掩,花半夏依然看得出他眼尾猩红,目光似有千钧重,沉沉注视着她,“为何?崔宴川能给你的,我一样也可以。”
花半夏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一时怔望着面前的男子,内心翻滚着意外、震惊以及不知所措。
她再怎么迟钝,此刻也看得出螭奴对她的心思,却又有些看不透他。
但她的心思,对方却显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所谓危险我全部知晓,否则又怎会那么快找到你?”他说,一顿后几不可闻地低喃,“阿姐别不要我。”
骤然放软的语气,再配上那对湿漉漉的眼眸,将花半夏后面的话全堵在了嗓子里。
虽然不清楚螭奴之前用了什么手段,但很显然,他早已知晓她的秘密,却选择了沉默,只在她需要时现身,危难中护她周全。
或许螭奴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个蒙在鼓里、反应迟钝的人反而是她自己。
花半夏从未细想过她对螭奴是怎样一种感情。
起初是因为同病相怜的遭遇,她一心只想救治他,照顾他。
后来,意识到危险又本能地想推开他。
夜色中男人的胸膛微微起伏,垂在身侧的两手十指紧握,整个人看起来紧绷、敏锐,又透着小心翼翼。
花半夏不知为何心跳突然有些凌乱。
或许是因为自私,又或许已经耗尽了勇气,她终究未能再说出拒绝的话,只是自语般低叹:“只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在哪一刻,命丧何处……”
话音未落,她被拉进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
男人有力的臂膀微微颤抖,磁沉的声音毫不掩饰占有欲:“花半夏,你的命是我所救,没有我允许任何人都休想夺走——包括你自己。”
他双臂越收越紧,像要将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花半夏感觉胸腔的气息都被挤出来了。
不知因为这个缘故,还是今晚发生的事太多,她脑子突然有点乱。
唯一确定的是,面前这个熟悉的男子,已不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少年。
*
通缉花半夏的告示迅速贴遍了皓京城的大街小巷。
为掩人耳目,螭奴暗中安排匠人为花半夏打造了一张人皮面具。
当然,他对花半夏谎称是委托商号的人办成。
因这种面具糊在脸上极不舒适,加上花半夏整日躲在院中大门不出,故而螭奴只叫她随身携带,以备不测。
至于他自己,人皮面具这种东西早就是他的随身之物,而且逃狱当晚他蒙着面兼身穿夜行衣并未暴露。
是以眼下除了让假扮车夫的暗卫偶尔来送趟东西外,他自己戴上面具和斗笠还可照常外出。
起初几日还算太平无事,然而此地毕竟紧邻教坊,平日人来人往不间断,时候稍长,难免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
主要也是螭奴生得太过惹眼。
就说他吩咐手下打造的那张面具吧,本意是想打造一张那种扔在人堆里毫不起眼的普通人模样。
手下依言,也尽力搞了张相较主子而言普通了许多的面具。
然而即便如此,配上主子那颀长挺拔的身姿,还有两条超凡脱俗的大长腿,实则也还是普通不到哪里去。
这事也实在难为手下:总不能真给主子做成个泼皮无赖的样子吧?
好在螭奴出入总是头戴斗笠,也只穿寻常布衣。
这日时值教坊女子们入庙上香之日。
众女结伴而归,迎面正遇上采买归来的螭奴。
这群女子大都住在附近,远远望见一长身如玉的男子,便忍不住嘀嘀咕咕起来。
这其中还有一位名动京城的当红歌伎,叫陈婉婉。
此女仗着有几分姿色才艺,眼界、心气都极高。
“快看,那个新搬来的小郎君,光看身形气质已是这般清贵不凡,纵使相貌不是一等一,配在一起也成一等一的了。”
“啧啧,此等玉树琼枝,要是我的客人,小女子非但分文不取,倒贴钱我都愿意。”
“唉,可惜人家看都不看你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