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大堂开阔安静,江潮神思恍惚,直奔前台,在对方问起身份证时才猛地回神。
“我没有带身份证,”她抿了一下嘴唇,问:“照片可以吗?”
“您有电子身份证吗?”
“有,”江潮拿出手机,“你稍等一下。”
一旁有人在办理退房,往她这边随意瞥了一眼,猛地一顿。
“快看,”他本要转回去的脑袋定住了,手肘顶了一下同伴,嘀咕:“那女生长得好像江潮啊……”
“我靠!”另一人惊呼一声,又马上压下声音,“那个唱歌的江潮?我怎么觉得就是本人啊?”
他们的议论清晰地传入江潮的耳中,她察觉到打量的目光,躲闪地偏开了脸。
江潮迟半拍地意识到鸭舌帽被落在了应潭的家里。
登记入住的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她目光游离,瞥见大堂中央的世界时钟。
蓝宝石玻璃倒映出繁复吊灯金碧辉煌的光,黄铜边框下雕琢着城市的名字。
这些城市坐落于世界各地,每一座她都曾造访过。
那都是她要偿还的债,江潮忽然想。
当前台将房卡递给她的时候,江潮紧绷的肩颈终于松下。
她说了声“谢谢”,转过身,沿着深灰色的几何纹理地毯,垂眼快步向前。
电梯间铮亮的墙面映着她的倒影,黑发凌乱,身上的衣服经过一夜被压出数道褶痕。
她听见有人在拍照,“咔嚓”一下的快门声,是细微的,却犹如细小的针,尖锐地刺入耳膜。
住酒店对于现在的她而言或许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江潮攥紧了指尖。
从把钥匙忘在房间里开始,她走的每一步路、做出的每一个举动,都像是理智全无。
……昨夜尤为荒唐。
那些记忆无法制止地涌入思绪,仿佛没有暂停键的电影。
江潮闭了一下眼,想将它们驱逐,命令它们停止,它们却为所欲为地愈发清晰,将心跳扰得不得安宁。
电梯开了。
江潮睁开眼,闷头往外走,不料电梯外的人也匆匆踏进来,猝不及防地与她撞上。
鼻尖隐隐吃痛,她一声道歉尚未出口,便听见对方脱口而出:“溱?”
江潮在国外上学的时候没有取英文名字。
她的真名难念,在外国同学口中的音调五花八门,倒是小名发音与“珍妮弗”的常见简称“珍”相似。
久而久之,“溱”就成了她的英文名。
许久没有听过的称呼落入耳中,连带着混乱不已的思绪都停止一瞬。
江潮下意识抬起脸。
“真的是你,”对方惊喜道,“溱,好久不见!”
她眼眸睁大了一些,怔了数秒,才喃喃着叫人:“菲德丽教授?”
“我知道你在中国,还想着什么时候抽出时间,该给你发一封邮件——没想到上帝会让我们这么巧地相遇。”
菲德丽展臂拥抱她,又退后一步,拉着她出电梯,关心道:“最近过得怎么样,溱?”
菲德丽是江潮从前的教授,教的是音乐治疗中的嗓音运用。
她身形高挑,戴着副金边老花镜,胸前的银发被绑成了单麻花,整个人看着讲究文雅。
“噢,”菲德丽忧虑道,“怎么回事?你看上去很不好。”
这位教授已经有六十来岁,和蔼面容与江潮记忆中的近乎没有变化,那对深蓝色的眼睛弯起来,仔细地打量江潮的神态。
惊诧残留在眉梢,江潮很快抿起嘴唇。
她早就学会该怎么在外人面前快速整理好情绪,浅淡地笑了一下。
“我很好,教授,只是最近工作太忙,有一些累。”
她转开话题,扬着好奇的尾音:“教授怎么来中国了?是来旅游的吗?”
“我听说你在中国成为了大明星,想来是非常辛苦忙碌。”
菲德丽拉起她的手,回答她:“我受到邀请,来申城参加音乐治疗交流会。”
“这里的音乐治疗领域很受限,所以接下来这几天,我们会去不同的地方举办讲座,再进行案例示范。”
江潮的眉眼动了一下。
几秒停顿,她张了张嘴唇,笑起来,“这样吗?听上去很有意义。你们计划好去哪里了吗?”
“医院、特殊教育学校……噢,有一个地点比较特殊,是一家公司。”
“他们说那家公司的员工普遍拥有巨大的心理压力,出现过数起自杀事件,于是请我们过去做一次集体疗程。”
菲德丽摇了摇头,不解叹气,“这真是让我难过,怎么会有这样的公司存在?又怎么会有人宁愿自杀,都不愿意从一个糟糕透顶的地方离开?”
江潮唇边笑容淡去了,默了几秒,轻声附和:“是很让人不明白。”
“不过那家公司将是我们的最后一站。我现在要去的是一家精神病院——”
菲德丽看了眼腕表,话音一转,“说起来,溱,你想不想与我一起?”
江潮神态微滞。
女孩剔透的瞳仁轻轻颤动,落向旁侧的长廊地面,又看向菲德丽的眼睛。
她迟疑地重复:“……与你一起?”
“如果你方便的话。”
菲德丽微笑:“还记得纽森与艾米吗?他们这次也跟我一起来了。我想你们会乐意聚一聚的。”
江潮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有这样的机会。
坐上回国的飞机的那一刻,有些事情就已经被她抛之脑后,却在此时此刻猝不及防地拥有了重温的可能性。
“我……”
菲德丽深蓝色的眼睛温柔注视着她,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看起来很疲惫,该做些能让你放松的事。不是吗?”
理智在说服她拒绝,江潮的指尖不自觉地蜷起。
她张唇,听见自己说:“好,我与你一起。”
也许她现在确实需要做些什么,才能够中止不断在脑海中回放的记忆。
时间匆忙,江潮来不及洗澡,只能匆匆洗漱,又换下身上皱巴巴的衣裳。
她没有行李,手边空无一物,于是向菲德丽借了身衣装。
白衬衣、米色羊毛西裤,衣服有些偏大,江潮将衣袖折起,下摆束好,看向镜中的自己。
女孩乌黑的发披在肩头,嘴唇血色淡了许多,一双桃花眼下也隐隐泛着青。
气色仍有些憔悴,但至少干净整洁许多。
江潮洗了把脸,冷水刺激着皮肤,也似乎带来几分清醒。
她轻轻吸了口气,转身欲走,眼角余光却忽地注意到了什么。
江潮的动作突兀一顿,又骤然回头,看向那面镜子,手指探向脖颈。
指尖抚上脖颈处的肌肤,难以置信般地轻轻触碰。那道红痕并未被抹去,甚至愈发鲜明。
……这是吻痕?
昨晚有到这种程度吗?
她完全混乱了,身形僵直地立在镜子前,下意识地偏转了角度,像是想要自欺欺人地当作看不见。
然后江潮便发现了另一道红痕。
“溱,”脚步声响起,菲德丽在外头轻敲卫生间门,问她:“你快要准备好了吗?”
几道痕迹在白皙的皮肤上分外醒目,那抹红像是有生命一般晕染上了耳根与脸颊。
江潮把衣领扣到最顶端,深深吸气,扬起嗓音回复:“我就来,菲德丽教授。”
一直到上了出租车,菲德丽教授与她聊起近况的时候,江潮剧烈起伏的情绪才稍稍平稳一些。
车辆驶上大道,她抽空看了眼手机。
经纪人看到了她的来电,清晨时给她回拨过电话。江潮编辑新讯息,问她有没有宿舍的备用钥匙。
对方这一次回应得很快,说是找人给她送过去,问她着不着急。
江潮回复了一个“不急”。
街灯在她的面颊上流淌,江潮往车窗边靠了靠,垂眸看着手机屏幕,迟疑地在微信联络人中找到了保姆张姨的名字。
她暂时不想回到那间宿舍……或许用“不敢”来形容更为恰当。
酒店人多眼杂,何况今天早晨已经有人认出了她。
江潮没有什么好的地方可以落脚,无可避免地想起了自己理论上的家。
出租车下了高速,在市郊的某所精神病院停下。
司机从后视镜里好奇地打量她们,菲德丽拍拍她,说“我们到了”,笑问她怎么走了这么久的神。
江潮分明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格,此刻却做不出决定,跟着菲德丽下车,抬头望向眼前。
天穹灰蒙一片,与深灰色的医院大楼难分彼此地融为一体。
在走过铁门之前,江潮拿出手机,终究还是给张姨发送了一条信息。
他们来得稍微有些迟,讲座已然开始。她跟在菲德丽身后,从会诊厅侧门进入室内。
纽森与艾米早就收到菲德丽的短信,神态兴奋难掩,幅度极小地抬手与她挥了挥。
江潮对他们露出笑,目光在桌边扫了一圈,在看见某张面孔时突兀地顿住。
那人也看见了她,眉毛微抬,视线在她的面孔上停留了许久,没什么表情地转开。
几秒怔神,江潮收回眸光,跟着菲德丽在桌边落座。
这次的交流活动由国内外数座音乐学院一同促成,参与人员大多是学者,与一些业界内的兴趣人士。
音乐治疗这个领域很小,但发展速度飞快,新的研究与理论层出不穷。
江潮本来心神不宁,随着时间渐渐沉浸在讲座里。
音乐治疗本身便是她自己热爱并选择的职业,讨论提问环节时,她虽是与这场交流会无关的外来人,却仍旧情不自禁地参与其中。
主持讲座的一位教授似乎对她颇为欣赏,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学生?有在读博吗?”
江潮嘴唇微启,犹豫着该如何介绍自己。
“她叫江潮,是大陆的一位流行歌手。”
另一道声音在她出声前响起,“走的是黑红方向。与在座的各位不太一样。”
“噢,是这样吗?”
那位教授挑起眉头,神色显然有些意外,转头看向说话的人:“看来你与她相识,泉?”
“是的,”泉伶平静应,看向江潮,“我们相识。”
会诊厅中静了一刹。
从事这个行业的人都具有一定的情绪敏感度,几秒静默,菲德丽笑起来:“她是流行歌手,也是我最优秀的学生。”
纽森玩笑道:“菲德丽教授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我都要听腻了。”
话题被岔开,讨论自然而然地继续进行。
讲座结束得十分顺利,一行人移步心理治疗室,江潮走在最后头,和纽森与艾米并排。
“好久没见到你,”艾米挽起她的手臂,小声问她,“那个女人是谁?怎么看起来对你这么有敌意?”
“好不容易见到你亲爱的朋友,你却只想着听故事——艾米,你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八卦的姑娘。”
纽森批判道,扭头看向江潮,话音猛地一转:“不过我听说那个女人也是一位颇具名气的中国歌手。你们之间是有什么误会吗?”
他们一个人在系内拥有着“八卦贩子”的称号,另一个被江潮的同事们戏称为最闹腾的实习生。
江潮被二人一左一右地围着,避无可避。
她走得较慢,眸光微晃,落在泉伶的背影,又偏开。
“我不知道。”
江潮眉梢轻颦,不自觉地抿了一下唇珠,“她从前……是我家公司的艺人。”
江潮在曲溪的那段时间,泉伶仍是群星的艺人,在娱乐圈中很是活跃。
她是江潮年少时最喜欢的歌手,在江潮幼时教过她唱歌。那会儿江潮在曲溪过年,江文生的秘书还问过她,要不要回来看泉伶在年会上的演出。
后来江潮出国,彻底逃避了与家庭相关的一切,“泉伶”这个名字,便自然而然地淡出她的视野里。
江潮不知道泉伶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场合,也不知道她的态度源于何处。
长廊走到尽头,她回过神来,抬步拐过角落,察觉到纽森注视着她的目光。
“……怎么了?”女孩稍怔,紧接着弯起唇角,笑得恰到好处,“不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