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

红帘幔帐， 一地曼陀罗，墙上涂着些阵法图，窗棂上放着些小骷髅头，魔界没有风，阳光也暗淡，不仔细看发现不了床上还躺着一人。

床上铺着的白色被褥，与这里格格不入，从那里头还露出一只小腿，在这衬托下，小腿洁白无瑕，但它却一动不动，看起来僵硬极了。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阳尘也随之飞舞进来，是文行序，他眉心一点痣更红了，脸上的神情也由淡漠转为温柔。

他走到床边坐下，将露出来的小腿放入被子里，“哥哥，已经日上三竿，该起来了。”

文行持半躺起来，叹道:“你这又是何必？会后悔吗？”

文行序覆上他的手，“我心甘情愿。”

文行持抽回手道:“行归呢？别伤害他。”

“在另一个房间里。”文行序低眉顺眼道。

文行持伸出双手道，“带我去找他。”

文行序将文行持抱起放到轮椅上，他心知哥哥绝不是要他抱过去的意思，虽然他很想这么做就是了。

魔界处于妖与人的边界线，在地底的深渊，只有魔修练的功法，才能抵抗深渊的侵蚀，这是魔族能存活的一大原因。

文行序推着轮椅，将自己的魔气笼罩住文行归。在人间，现在肯定是和煦阳光，毕竟春日马上就要来了，但现在是在深渊魔界，有一点风都是恩赐。

“哥哥，如今文家人死的死，伤的伤，可觉痛快？”文行序找话闲聊。

文行持还是那副温和的模样，好像身后的人不是魔修一样，“我有什么好高兴的，虽然他们待我刻薄，但也给了一个容身之处不是。”

“是吗，为二娘报仇了，我很高兴。”文行序语调微扬，“那些人早就该死了。”

“只有七岁以前的日子才是好日子，哥哥也是这么觉得的吧。”

三岁那年，那是一个离冬天很近的春天，院子里的雪已经融了有一些，露出一块块打磨平滑的青石板。

一个裹着圆圆的小孩在小湖边敲冰，小小的手抓着和他手臂一样长的锤子，他身上衣服多，人变得很笨重，一不小心就跌倒冰面上。

冰面很脆弱，一下就多了些裂纹，像蜘蛛网一样，马上就要裂开，小孩吓得站不起来，刚大哭出声，就突然被人捞起抱在怀里。

“谢谢……哥哥。”文行序感受着熟悉的温度，紧紧抓着救他上来的人，还没有从刚刚的意外缓过来。

文行持将他抱回屋子，里屋大又明亮，温暖又整洁，一看就有个持家的妇人住这，他将文行序抱到椅子上，问道:“小携呢？”小携是文行序的贴身婢女。

文行序软软道:“我想喝桂花莲子粥。”这话有些莫名其妙的，但文行持听懂了。

不知是年纪小还是被娘宠惯了，每次他说话只说一半，比如现在，他因为想喝桂花莲子粥，便叫小携去厨房拿。

如果没人听懂他的潜藏的后半句意思，那么他就要独自生闷气，只吃饭不吃菜，只嘟嘴不说话。

“那你为何要到冰上去？”文行持有些哭笑不得，一边问一边给他换了件暖和的衣裳。

文行序突然激昂道:“想吃冰糖葫芦！”

文行持笑着摇头，“傻孩子，冰糖葫芦哪是用冰做的，不过，你怎么又想喝粥，又想吃冰糖葫芦，等会吃坏了肚子，娘亲可要怨我了。”

“那我明天吃冰糖葫芦，哥哥带我去买。”文行序黏糊道。

文行持天资聪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前几年历练时得一机缘，拜了高人为师，那师父每隔一年都会来这教他半个月，这段时间内他都不能陪在文行序的身边，因此只要一见面，文行序就会和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他。

“那可不能让娘亲知道了。”文行持向他提醒道。

文行序重重点头:“嗯。”

第二天下午，文行序一手抓着冰糖葫芦，一手拿着玩具在玩，玩的不亦乐乎。小携在他的不远处绣着刺绣。

“小少爷，你在这乖乖待着莫动，小携去室内拿些东西，很快就出来。”小携起身叮嘱道。

文行序含着冰糖葫芦模糊地“嗯”了一声，然后继续自己玩自己的，他将嘴里的糖葫芦咽下，又抬起脸咬了一口，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墙上正趴着一个女人。

他看见那女人朝他招手，她可漂亮了，与二娘还有些像，第一眼文行序就很是喜欢她，便忘记了小携的叮嘱，屁颠屁颠地跑到墙角下。

糖葫芦的冰糖融化到他手上，他一边舔手一边问:“你是谁呀？”

那女人只是笑，文行序想她下来，却又怕她抢他的糖葫芦吃，于是把糖葫芦藏在身后，道:“你下来陪我玩。”

她居然真如他所愿从墙上跳下来，还顺便回答了他第一个问题:“我是你的娘亲。”

严芿的声音有些尖细，但不刺耳。

文行序一听，歪了歪头思考，然后便拿出藏在身后的糖葫芦，道:“娘亲？那给你吃吧，娘亲。”

严芿没接过来，只道:“我带你去玩好不好？”

“好啊好啊。”文行序忙不迭点头答应。

严芿抱起他，从墙上飞出去，一路避过护卫，将他带到了湖边，湖面上的冰被阳光晒融化了不少，看得到绿水，但是还有些浮冰，湖里寒气森森。

“你想玩水吗？”严芿问他。

文行序有些害怕，昨天才差点掉进湖里，所以他摇摇头，“害怕水。”

严芿抚摸着他的背道:“别害怕，有我在。”

“不……”话还未说完，他就被严芿压到水中，“咕噜咕噜……”浸在水中几秒，湖水争先恐后进入他的耳朵鼻子还有嘴巴，然后又被她捞出来。

文行序吓到忘记怎么哭，脸被冻得通红，浑身冻到打颤，捞起来没几秒，又被按下去，这次他终于想起来哭了，只是一哭，冰水哗啦啦更放肆地进入身体里，不过一会就晕死过去。

待他再次醒来时，迷迷糊糊的，眼前有好几道人影在晃，他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哑疼得厉害，想举手，浑身软趴趴的，像一块烂抹布。

但幸好这时有人注意到了他，探了探他的额头，细声软语哄道:“序序乖，睡一觉就好了，二娘在你身边。”

是二娘的声音，她的声音很轻很软，软哝小调，吴侬小语，每天晚上都是二娘讲着故事哄着他入睡，文行序很爱听，便安稳地睡过去了。

文行序在床上躺了不知多久，一直到窗外枝头探出了绿芽，屋檐下挂了新的红灯笼，他也换了身新衣裳。

期间父亲也来过几次，一直在问他那天是谁带他出去玩，但他不知怎么，竟隐瞒了下来，和二娘说那天是自己出去的，可二娘却说这样小携会被惩罚，让他好好想想。

但也正是那天小携及时发现他不见了，告知了恰好回来的文行持，这才在湖边找到被冻到发紫的他，不然再晚来一点，他就横尸湖边。

不过再怎么样文行序也不说是谁在害他，最后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只是加强了护卫队巡逻。

这件事过去四年之后，父亲突然向家族里宣布他就是文家未来的少主，所有人都替文行序开心，虽然他也感到很意外。

文行序对父亲也没什么感觉，作为文家家主，他向来很忙，一个月就来一回二娘屋里，二娘在见不到他的日子里甚至会难过，因此文行序甚至有些讨厌自己的父亲。

后来文行序才知道原来家主不在二娘房里的日子，都在别的娘子屋里，那屋里头还有个小孩叫文行语，听说是他的亲生哥哥，那娘子还是他的亲娘。

于是他又想起那日被她按倒水里的恐惧，文行序不懂，为什么她可以毫无负担的将他置之于死地，但还是不讨厌她。

但是文行序也无所谓，因为他更喜欢行持哥哥和二娘，他们才是他真正的家人。因此他对父亲将少主之位传给他，也很是不解，明明家主更喜欢那个孩子才是。

那之后的三年内，父亲对他很是严苛，修炼读书写字仪态，琴棋书画、六艺都要做到最好，做到极致。

他的娘亲也时不时地跑到他面前，向他发疯，所有人叫他谅解，毕竟她是一个疯子。

文行序有时候受不住，经常忍不住偷偷落泪，要是被父亲发现，又是一顿更严厉的批评，会被惩罚不能吃饭甚至是睡觉。

这时候只有二娘和行持哥哥会心疼他，给他带吃的，顶着被家主盛怒的惩罚替他求情。

这些时日里，文行序还见到了他名义上的哥哥，他长得很像娘亲，家主大人对他就很好，要什么给什么，还会捎一份给严芿。

终于在某一天，他鼓起勇气对家主说:“我不要当少主了。”

然后家主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抬手就是一巴掌，打掉了他的牙，那时家主还说了什么，文行序记不清了，只记得疼痛和满嘴的鲜血，还有哥哥满背的鞭痕。

自那以后，文行序再也不敢说这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