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哥儿要入国子监读书,吃住自然是在国子监中。姚氏虽然百般不舍,但是大伯做的决定,也不敢反对,只能仔细打点了行囊,细细叮嘱了一篇话,连带着要跟去的几个小厮也被她耳提面命一番。又张罗着要去吕府好生同桃姐儿套近乎,好叫吕铸细心照拂这个隔了房的妻舅。
姚氏眼浅,喜怒出于胸臆,时常做些想一出,是一出的举动,落在旁人眼中,常常叫人摸不着头脑,或是引人发笑。譬如和桃姐儿之间的关系,桃姐儿刚出嫁的时候,姚氏惦记着“苟富贵,勿相忘”的道理,指望桃姐儿发达了提携提携隔了房的堂弟堂妹,故而待她十分热络。时日一久,就渐渐疏懒了,并不勤于和吕家联络。后来桃姐儿被婆母刁难,姚氏一时觉得痛快,一时又有些心疼,左右摇摆不定。到如今有用得上吕家的地方了,姚氏又显得殷勤起来。
若是旁人,早就被她忽冷忽热的态度弄得摸不着头脑。好在桃姐儿心思灵慧,又向来熟知姚氏的性子,不必姚氏作出许多姿态来,便应承着会细心照拂好哥儿。又请了好哥儿过来说话,叮嘱他不可打着“国子监祭酒妻舅”的旗号狐假虎威。
如此忙忙乱乱一番,等好哥儿习惯了国子监的生活,已经将近四月了。春日里诸事宁馨,熙和晏乐。到得六月,便是婷姐儿的产期。余氏见姚氏只吩咐艾妈妈预备了外家该预备的东西,便知姚氏心中仍旧存着气。本不欲触这桩楣头,但姚氏毕竟是婷姐儿生母,还是得与她商量一应事宜。
谁知余氏不过问了一句,姚氏便同意到甘家去看望即将出世的外孙。余氏大喜,还当姚氏嘴硬心软,母女之间再大的隔阂间隙,终究抵不过血脉亲情,更何况一个可爱的新生命即将到来。
至于姚氏本人,以她的心胸,还尚未修炼到“一笑泯恩仇”的境地,依旧无法原谅婷姐儿对她的背叛。只是从太后赐婚一直到婷姐儿出嫁生子,姚氏都未曾亲眼考量过所谓的亲家,总也得看看这甘家是圆是扁,太后娘娘究竟有没有坑害殷家二房。
姚氏虽然如此想着,并且一再暗自告诫自己,到了甘家,看见婷姐儿,要表现得硬气一点,千万别软了心肠,显得自己有多疼惜婷姐儿这个不肖女似的。
可是真到了小外孙洗三那一日,养娘将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小宝宝送进姚氏怀中,姚氏绷得紧紧的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了笑容,眉眼间温软一片。
都说外甥肖舅,这小宝宝生得同好哥儿刚出生之时像极了,大眼睛小嘴巴,实在是可爱得很。姚氏抱着他,他也不哭闹,好似知道抱着他的是外祖母,乖巧极了。
原本抱着“要看看婷姐儿过的是甚样日子”心态过来的娉姐儿,也忍不住凑过来看看小外甥,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这话原是问婷姐儿的,可娉姐儿出口之后心里又觉得后悔,于是硬生生将头转过去,面向婷姐儿的陪嫁丫鬟——如今已经做了媳妇子的梅雨。梅雨便答话道:“回亲家二姑娘的话,哥儿大名星舟。”
“星舟?”娉姐儿与姚氏异口同声地问道。
甘星舟并不是甘家的头一个孙辈,毕竟甘家大郎与松哥儿年纪仿佛。松哥儿的长子都要开蒙了,甘霖与邱氏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这女孩儿姚氏与娉姐儿虽然并不熟悉,却是知道她的名字的,叫作甘文棠,十分斯文秀气的一个名字。
甘家尚未分家,也不是籍籍无名的小门小户,似这等人家取名字都很有讲究,或是从同一个字,或是从同一个偏旁部首,似殷家的“宜”字辈,或是安成夫家的王字旁。似甘霖和甘糖兄弟二人,大名虽没有关联,可甘霖小字如雨,与甘糖的小字如饴,同是“如”字辈。可是身为堂姐弟的甘文棠与甘星舟,名字却无半个铜板的关系,实在是奇哉怪也。
婷姐儿微笑答道:“取名字原是如饴的意思,公公也应允了的。”
舟哥儿的名字既是甘糖取的,大房和二房分开取名字,想必也是甘糖的意思。
取名不是小事,似这般两房分开取名,摆明车马,将来甘老爷百年之后,两房是要分家的。甘老爷竟还同意了。不是说做父母的,最见不得的就是兄弟之间不和睦,最恐惧的就是自己死后儿孙形同陌路吗?
娉姐儿感到十分不解。倘若她想得更远一些,抑或是对甘家的情况更了解几分,或许不难想出问题的答案。
邱氏身为宗妇却器量狭小,几次三番地同婷姐儿较劲。偏生邱氏尚未生出儿子,倒叫甘家的长孙出自婷姐儿腹中。甘家家风严谨,甘霖又敬重妻子,轻易不愿纳妾。如此倘若到甘老爷临终,长房仍无子息,难保甘家的家主改弦更张,换成妻子出身名门、又有儿子传宗接代的甘糖来做。
甘糖之所以不愿儿子接续长房的行第,是因为爱重妻子,不好冒犯长嫂,也不好直言让兄长管教妻室,只能以此来表态。
甘老爷则是生怕邱氏嫉恨之下行事偏激,对这幼小的长孙不利。甘星舟的名字,相当于一张“确保大房继承权”的保证书——甘老爷归天之后,甘糖一房即刻分家出去,到甘霖百年之后,按照族中规矩,甘家宗房的家业由“文”字辈的子孙继承。至于这“文”字辈的子孙,是邱氏自己生出的儿子也好,是甘霖纳妾之后所生也好,是从甘家旁系中过继来的也好,甚至是棠姐儿坐产招夫,守灶继承也好,总之和舟哥儿无关了。
婷姐儿生性淡薄,她坐拥丰厚的陪嫁,自然也不会贪图甘家宗房的产业,只想守着二房,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小日子。甘糖也无意与兄长争锋,况且说穿了宗房长子,继承的也不过是个族长的空名,又无爵位可以承袭,反倒琐事缠身,并无贪慕恋栈之意。
邱氏几番示威,二房夫妇都一再容忍。婆母彭氏虽然行事公道,但邱氏精明能干,向来为彭氏所喜,又是宗妇,总有几分偏爱。又因着邱氏行事很有分寸,即使与婷姐儿不睦,对二房的照拂供给也没有缺漏疏忽,几句言语上的锋芒,彭氏也不会揪住了不放。
不痴不聋,不做家翁,若处理家务事也是上清如水明如镜,也就没有“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样流传千古的俗话了。
在婷姐儿本人看来并无什么过不去的大事,两房保持着面上的和睦,公婆一碗水端得也算平,最重要的是丈夫对她十分爱重,又是个有上进心的。如今两人又育有一子,如今的生活已经是她所梦寐以求的桃源了。至于和长嫂之间的小小龃龉,一张嘴里还有牙齿碰着嘴唇、咬着舌头的时候,在娘家,余氏贤良如斯,不也时不时为姚氏所怨恨么?只要立身自正,凡事都尽让些,自有自己的结果。
更何况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明面上看着彭氏似乎偏帮着邱氏些,但长房实则是因小失大。一次两次倒也罢了,邱氏三番两次话里有话,含沙射影,婷姐儿从不逞口舌之利,与邱氏争锋,倒是博得了个“温柔贞静”的批语,与此同时,邱氏也落得了个“牙尖嘴利”、“掐尖要强”的评价。
公婆心目中的印象分,其实也是一种隐形资产。婷姐儿想通了这一节,就更不会哭哭啼啼地向娘家寻求支援了。
可此事落在姚氏眼里,却和婷姐儿的想法天差地别。在姚氏看来,小外孙才出世,女婿和亲家公就存定了分家的念头,这分明是不把他们殷家的女儿当回事。甘老爷正当盛年呢,一家子就要将二房的小家庭扫地出门。等他蹬了腿闭了眼,那还了得?婷姐儿夫妻岂不是连容身之处也无了?此时此刻算得上危难之际,若一再忍让,只会在家里无立锥之地,怎么说也得大闹一场,非得撕破了邱氏的面皮,才能教得她学会尊重。
那邱父不过是个五品的郎中,官位只比殷萓沅高了一品,家里连个爵位也无,宫里也没个说得上话的娘娘,邱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敢挤兑婷姐儿,意图将整个二房赶出家门?
女婿甘糖取名不顺行第这件事,在姚氏看来倒是可圈可点的一记妙棋。从来都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若不在这名字上做点文章,人家只当他们二房小夫妻是两只软柿子。只是甘老爷听闻孙子大名时的反应不对劲,难道不该大发雷霆,将邱氏夫妻喊来训斥一番,指责他们不悌至此,挤兑得同胞兄弟自请分家了么?
姚氏越想越气恼,再看一眼婷姐儿,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模样,简直将“没出息”三个字印在了脑门上。又见她产后丰腴,倒是有几分杨妃的富态,眉梢眼角多了几丝少妇特有的风韵,与仍是未嫁少女的娉姐儿,看起来已有几分不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