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都的大多数社区,邻里关系都是客气又疏离的,左邻右舍不过是面容熟悉的陌生人。一扇扇铁门将空间分割成无数独立的小世界,大家都习惯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一墙之隔的距离很近,近到有时可以听到隔壁夫妻间的呢喃、对门孩童的欢笑或啼哭、楼上老人家的方言碎碎念,然而邻居之间从来没有说过话,也叫不上名字。
不过,仁济小区并不是这个样子。
仁济小区不大,门牌号从一号开始只排到十七。居民们大都是从市中心同一片老城厢拆迁过来的,一起生活了几十年。老城厢的居住面积有限,家家户户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邻里间算得上知根知底。
此刻的仁济小区里,一位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提着两个塑料袋,慢悠悠地朝小区门口的垃圾桶走去。
一见她过来,旁边身穿绿马甲的志愿者阿姨立刻招呼道:“陈老师,你来倒垃圾啊,我帮你倒。”边说边主动去拿那个装着厨余垃圾的袋子。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老太太避开热情的志愿者阿姨,自己上前破开垃圾袋,将厨余垃圾倒进湿垃圾桶里。老太太笑说,“我自己倒得动,不用麻烦你们。”
“陈老师这么客气做啥啦。”志愿者阿姨说,“您帮我家孙女补习外语,这两天老师表扬她进步了,真要谢谢你。”
老太太说:“我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大家都是老邻居,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倒完垃圾,老太太又慢悠悠一个人往家走去。她的步子迈得不快,却很稳,看得出身体很硬朗。
路上碰到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子,走过她身边礼貌地喊了一声:“陈老师好”。
老太太笑道:“小芳好呀。”
在她走后,剩下两个志愿者阿姨继续闲聊。
“陈老师人老好的,我孙女去她那里学英文从来不肯收补课费,我们都不好意思了。”
“只可惜她小孩在国外,老伴又走在她前头,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日子,没人照顾。大家做邻居的,能搭把手就搭把手。”
看得出来,老太太人缘很好,很受人尊敬。
苏离和“霍骁”坐在马路对面的露天咖啡馆,将小区门口的事看得一清二楚。如今霍骁的身体正由陈氏操控,不过陈氏所见所闻他都能感受到,甚至还能在脑海里直接和陈氏对话。
母女两个血脉相连,陈氏一眼就认出那老太太就是自己女儿。她痴痴地看着那老太太一步一步走进居民楼里,直到再也瞧不见她的背影。
苏离问:“你不过去和她说句话吗?”
陈氏摇头,神色悲戚:“不了,说又能说什么呢。能这样远远看她一眼,看见她平安健康,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能再见到我的囡囡,真像做梦一样。”
她走的时候,囡囡还那么小,连话都不会说,如今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了。她这个做母亲的,缺席了女儿一辈子的人生,现在又有什么颜面去靠近呢。
陈氏:“我这个做母亲的,一辈子都没照顾过她,实在没脸再见她。”
苏离安慰她:“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不想尽母亲的职责,你不需要责怪自己。”
“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得对不起她,希望她不要怪我。”陈氏长叹一声,心中依旧自责。
苏离想了想,说道:“她姓陈,从的是母姓,而且曾经在自传里说过,改母姓是为了纪念母亲。可见从来没有忘记你,更没有责怪你。”
陈氏抹泪说:“我的囡囡是最乖的,可惜我不是个好母亲。”
时值初秋,秋老虎正凶,青龙都热得像个火炉。霍骁来的时候穿着西装,现在早就脱下放在旁边,还挽起了半截衬衫袖子。他看着挺瘦,挽起袖子才露出手臂上漂亮的肌肉线条,肤色也是健康的麦色,一看就是常年运动的硬朗酷哥。
可惜这酷哥如今泪眼朦胧,抽了抽鼻子,翘起兰花指抹了一滴泪。
苏离:“……”
虽然他能够体谅陈氏此时复杂的心情,但他真的很想提醒她,姐姐你现在用的是霍骁的身体啊。这样翘兰花指哭唧唧的样子,画风真的很奇怪!路过的服务生都偷偷瞄了好几眼啦!
苏离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压压惊。
陈氏擦掉眼泪:“苏大人,我想看一看您之前说的,囡囡的那个什么自传”。
苏离:“好。”
来青龙都之前,陈氏告诉了他们囡囡的大名。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霍骁和苏离还愣了一下,因为那个名字很不常见,和一位著名学者的名字一模一样。等到了青龙都,果然真是那位老师。
那位老师据说出生在一个传统旧式家庭,很早就许了人家。彼时西学正盛,大户人家流行送子弟去留洋,她的丈夫也去了海外求学。她跟着一起过去,在那里受到了新式教育,照顾家庭的同时苦学不辍。好在她的丈夫十分开明,对于她的学业也是支持的。
她天赋出众,又刻苦好学,学有所成后从事翻译工作,翻译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还曾担任过青龙女中的校长,为女子教育事业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苏离拿出手机,点开一本电子书。怕陈氏看不懂,还贴心地调成繁体字版:“这就是陈老师的自传文章,在里面她提到了你。”
陈氏捧着手机,安静地读起那篇文章来。文字十分朴实,没有什么华丽的辞藻,就像是一个老人家坐在那里,平平淡淡地说着她的一生——
【我出生的鸳鸯镇,是一个有着许多的牌坊的地方。那些石头牌坊矗立在那里,是一道道旌表,又像是一个个高大的武士,无声地守卫着那个旧时代的一切规则,孝贤仁义,忠贞节烈。
我的母亲便是一个殉夫的节妇,只是没有赶上祖母口中的“好时候”,没有被褒奖一块属于她的牌坊。每每提及此事,祖母都深以为憾。
对于每个孩子来说,母亲都是特殊的存在。我没有,所以我将周围人的只字片语拼凑起来,想要画出一个母亲的形象来——她应当是一个旧时代的妇女,贤良淑德,温婉贞静,有着旧时女子的美德。年纪轻轻嫁给我的父亲,又在丈夫死后投入冰冷的湖水中,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从小祖母和叔叔告诉我说,母亲是个好女子,因为她的殉夫。他们没有说她是怎样一个人,姓甚名谁,何等性情,似乎那并不重要,也可能早不记得了。无论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活泼还是安静,喜欢或是讨厌什么,一切都不重要。她一生的亮点,在他们的口中,唯有殉夫这一件事,仿佛那就是她生命的唯一意义。
在烂漫的少女时代,我也曾以为父母之间有真挚的爱情,以为母亲就像自刎的虞姬,赴水的兰芝,坠楼的绿珠,化蝶的英台,是追随自己的爱情而去。这种幼稚的想法,一直持续到从仆人的闲言碎语里,听到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原来母亲是被迫死的!她并不想死,却不得不死,好用她的死亡为家族换一座牌坊,一座人心里的牌坊!
她死的时候,皇权已然崩塌,不会再有帝王来给她赐一块高大的石头牌坊。可是人心里的牌坊还没有倒,正是人心里的牌坊,压死了她,也压死了千千万万个和她一样,旧时代的苦难的女性。
我不知道她是否爱着我的父亲,但是她肯定爱我。因为陪伴我长大的,是她生前为我做的小衣裳。她为我做了许多衣裳,一直到七岁,我都还有她做的新衣裳穿。
古人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我非游子,亦有慈母,我非游子,却与母别离。
我思念着我的母亲,可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晓,只知是姓陈。祖母说她就叫贞娘,说这是美名,可我觉得她一定不叫这个,也一定不喜欢这个名字。
后来,我将自己的姓氏改为陈姓。我想以这样的方式,纪念赋予我生命和爱的母亲,以及那个旧时代里,所有无辜消亡的女性……】
陈氏读完,不禁落下泪来,语气似喜又似悲:“囡囡没有怪我。她念过许多书,留过洋,还会写文章,比我这个当娘的强得多。”
苏离:“这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霍骁:“你是个很好的母亲,有一个很优秀的女儿。”
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将空间留给陈氏,让她慢慢收拾自己的心情。
“幸好她这辈子不像我。”陈氏捧着手机,又哭又笑,“我六岁的时候就裹了脚,十岁的时候上绣楼。那是自古传下来的规矩,大户人家的姑娘直到成亲前都不能下绣楼。人都说,这样养大的女孩子才是贞静的好女子。
那绣楼外头瞧着好看,上头也只有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间,放一张床,一个绣架,就没多少地方了,连转个身都难。绣楼的楼梯都被拆了,每日仆妇来送饭的时候要搭竹梯,送完饭她们下楼,把竹梯也收走,就防着我下楼。我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上头,跟坐监似的。
那时候也没什么手机电脑,每天就是做针线。书也不能看,怕移了性情,每天只能看看窗外一小块四四方方的天。那时我天天都盼着成亲,嫁猫嫁狗都好,成了亲能从这绣楼里出去啊!
后来父母为我定了亲事,听说是鸳鸯镇的大户。按说原本是高攀不上的人家,只是那家的儿子身体不好,需要八字相合的姑娘冲喜。爹娘起先还担心我不愿意,他们实在是多虑了,我哪里会不愿意呢。别说他只是个病秧子,就算他是个死人,是个牌位,我也愿嫁!嫁过去,我就能下绣楼了。
后来我成亲了,下了绣楼。可是妇道人家,还是只能被拘在后宅,看天井里那一小块四四方方的天。那时候我最羡慕的,就是天上的鸟儿,想飞去哪里就飞去哪里。直到后来有了囡囡,日子才算有了点盼头。每天给她缝小衣裳,想着她长大后会出落成什么样的姑娘,这真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
陈氏说到这里,语气都温柔了三分。
“看到她我便欢喜,那么小小的一团,睡在襁褓里,乖乖的样子,很少哭闹。有时候我又忍不住伤心,想着她也是个女儿家,怕她一辈子和我一样苦。幸好,幸好她这辈子不像我。”
她活了一辈子,看见的只有头顶巴掌大的天空。可是她的囡囡不一样,她见识过广阔的天地,拥有自己的事业和人生。陈氏想,这可真好。
苏离和霍骁听着陈氏的话,一时都沉默无言。
陈氏擦干眼泪,继续道:“我活着做人的时候,只能待在宅子里。死后做了鬼,待在湖里,看到的天空反倒还大了许多。平日里看山看水,听林子里的鸟儿唱歌,看来来往往的游客。下雨天的时候,湖水和地上雨水相连,我还能走得更远些。”
“甚至今天,我还来了青龙都,这是我第一次离开鸳鸯镇,倒比活着的时候还强些。苏大人,霍先生,真的谢谢二位。”
霍骁:“这没什么,不用谢我。”
“要谢的,要谢的。如果没有你们,我这辈子都离不开鸳鸯镇,看不见囡囡,也看不见外头的世界。”
她看着出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羡慕道:“想不到几十年后,女儿家不用被拘在家里,个个都能上学堂,能出门做工,做自己想做的事,真好啊。”
顺着她的目光,霍骁和苏离看见背着书包的女学生结伴走向学校,一身职业装的上班族踩着高跟鞋健步如飞,穿着绿马甲的志愿者阿姨在帮忙垃圾分类,一群大妈精神抖擞地跟着节奏跳广场舞。
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场景,普通人的普通日子,却是陈氏一辈子都没有想象过的生活。
陈氏痴痴看着,说道:“我那婆婆,有句话倒说得没错,我确实没有生在一个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