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尽宫的太妃风修只是听说过,她并非九陈的长辈母族,传闻静养似乎也是变相的软禁。仍记得庭信长毕生子曾在国宴之上提起过不尽宫的天降大水,当时王上不说是烦躁厌恶,也是极懒得去搭理。
如今怎么突然间关心起那位老人家了。风修想着其中缘由,可坐上了出行的队伍,看着九陈王车辇后的那一乘小轿,大抵知道是为了什么了。
三水在上宫中也算是消息通达的一位了,能知道的他都知道,知道的也知无不言。“夫辛大人原在光华上殿养伤,后来据说伤好了,就想着出上宫回家,王上几次不允,夫辛大人便有些冒犯了王上。”
风修挑起帘子歪头看着前面,“所以说这是带着夫辛出来散心?”
三水没有明说一声是,可也八九不离十。“奴只是听说,夫辛大人几次犯上,气得不行。可王上却没有多少恼怒的意思,日常不是在前朝就是去金门月宫楚妃娘娘那儿,倒是很少去探望夫辛。”
风修将帘子落下了,闭目养神,心中却几经翻转,将事情捋个透彻清楚。
楚寰瑶没有失宠,夫辛也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封妃,所以说他们两个对九陈王来说颇为看重,可也没有到必不可失的地步。如此看来,倒不是这两个替身有多像那个人,而是那个人对于九陈王来说实在太过重要。
风修不由得猜测,那个人或许已经不在了。依九陈王势在必得的架势,也只有生死能叫他无可奈何。可死的人太多,那个被九陈王放在心尖上的人又如何查起呢?
他盘算着自己知道的一切,片刻后又突然问道:“楚寰瑶是如何入上宫的?”怕是自己说得不清楚,便又补充了一句:“当年她是怎么被王上看重的。”
三水往前想了想,迟疑道:“大概是王上在重明洞遇险的时候吧,那时王上刚继位不久,狩猎时遇刺杀,重伤躲至重明洞,再之后回上宫就带了楚妃娘娘。”
风修突然睁开眼睛,眸子中闪过许多,最后只留下一句:
重明洞遇险。
整个西府中敢明目张胆刺杀九陈的不多,数来数去也就虞兰殿最有嫌疑。那他是怎么将九陈弄成重伤的呢,为何那时有机会,如今却屡战屡败?
风修脑中猛地浮现出一个念头,他攥紧了拳头,面上却不动声色。
前往不尽宫的车队行进缓慢,仿佛真的是观光散心一般,无论是乘兽还是随行,一个个皆是缓行慢步,能用双腿绝不用仙术,悠悠闲闲,所到之处皆是风光大好,可是自在。
而这次旅程的中心人物却没有那个好心思来欣赏,一双好看的眉毛不说紧锁其中也是不得舒展,目中无神,飘忽间不知看向何处,大多时候也是望着眼前的杯子发呆。
他的伤势早就好了,虽仍旧虚弱,但还是不到能留在上宫中继续将养的地步。第一次他毕恭毕敬,请求出宫回家,九陈当时正看着一本不知道哪儿来的杂书,随便敷衍他旧伤未愈。第二次他语气强硬,声称不愿再留在上宫,九陈也面色不善,冰冷地问道:“若是孤执意将你留在宫中,似乎也未尝不可。”第三次他叩头跪在殿前,只求出宫回去,而这次九陈直接没见他,晾了他整整三天,最终以夫辛昏迷过去而告一段落。
三次请出失败后,夫辛仿佛变了个人,往日里的君臣礼节似乎都不重要了,他对九陈的不满溢于言表,不理不睬是他如今对君王的一贯态度。九陈不生气,或者说,他从来没有对他生气过,若真要深究,想出一个词来概括,那大抵没有比无视更合适的了。
是,无视。九陈无视夫辛的情绪态度,就像他无视楚寰瑶一样。
可夫辛不想受这样的无视,他一面冷漠淡然地应对他人,一面又在脑中思索着第四次请辞的言由。
傍晚时候车队停下了,车帘一挑便看见面前的高瓦楼台、巍峨壮阔,层层叠叠间看见青瓦琉璃,绿植层密,日头斜西,正巧那余韵挥洒,将正门上宽大的牌匾上“小行宫”三个大字烫得金光灿烂,熠熠生辉。
夫辛理都没理旁边伸出手来想要搀扶的宫侍,提着雪白的衣摆下车,一尘不染。他被安排的屋子不出所料地就在九陈的旁边,一院子大大小小的物件搬进去,宫侍奴仆来来往往,人人不敢高声言语,皆低眉弓腰,步履飞快。白衣的人儿在门口顿了顿,向着正对着他的正殿望了半晌,然后才意味不明地收回眼神,跟着领路的去了偏殿。
晚上的饭菜被直接送到了房中,夫辛坐在桌前,看着那满席的素菜,一边拿起筷子一边问道:“王上今日去王后那里用饭了?”
“没有。”不等宫侍回答他,从外面随着一阵脚步声一起进来的,是一下子就听出是九陈的声音。夫辛刚举起的筷子停了下来,在面色沉下的同时,它也在慢慢地回到桌上。
九陈一掀袍子坐在他对面,这场景好像许久之前,夫辛刚从不尽宫回来。
“怎么不吃了?”
夫辛咽了口气,抬眼间是恳求与期盼。“王上要去探望太妃,将我留在上宫就好,若是麻烦,也可以……”
九陈知道他要说什么,夹起一口菜送进嘴里,满不在意地说:“孤曾多次派你前来不经宫,你对这里也熟悉,来带个路随行可有不妥?”
夫辛把头低下了,“臣不敢,不过还是请王上将那顶小轿撤了吧,臣不敢逾矩。”
“你重伤未愈,赏你个恩典又如何。”
“那就算是王上恩典,臣也该行于队伍之前,或在队伍之后,万万不敢凌驾王后之上。”
九陈像是彻底失了耐心,但依旧一言不发,面色不改,半晌后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才眼都不抬地说了一句:“随意。”
这一句随意真就随了夫辛的意,还不等第二日队伍启程,夫辛便忙不迭地叫人吩咐下去,命人将自己的那顶小轿排在队伍之后,比王后的车架又后了许多。夫辛多日死气沉沉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轻松的模样,他像是成功了摆脱九陈的第一步,浑身上下都莫名有了精神。他夜里躺在床榻之上,侧身看窗外月光如水,夜空中星罗棋布,流光混沌,晕转不开,从天边漫到眼前,由柔白雪色变成眼花缭乱……
这夜,注定是不能消停了。
风修迷迷糊糊间从睡梦中醒来,只听见外面喧喧闹闹。“外面怎么回事?”
三水进来的时候有着些许迟疑。“回王后,夫辛大人遇刺中毒,王上此刻正在彻查各院。”
风修抬头看着外面人来人往,然后才起来叫三水给自己穿上衣服。这边最后一个扣子刚系好,那边宫侍们已经搜查好其他的地方,列队站在风修殿前等候。
“王后寝殿岂可谁都能随意搜查。”风修眼睛一扫,随意指着其中一位说道:“你进来查吧。”
被指到的小宫侍颤巍巍地向着领头的望了一眼,得了准许后才颤着手脚进去。风修坐在桌前,拿了茶壶才发现里面是空的,旁边的三水心领神会,立马端了茶具下去,前去沏茶了。
风修夜半而醒,长发来不及束起,此刻正随意地躺在背后,他眼睛一瞄外面,然后才看向正在他殿中老实站着的那个小宫侍,什么谨慎胆小都不见了,一抬头,便看见了一张他无比熟悉的脸。
小宫侍一拱手,“参见殿下。”没错,这人正是明里还在上宫中虚弱养伤的人,实际上却躲在暗处的长乐。
风修支走了其他人,只问:“夫辛怎么了。”
“只听说西王在他房间中用过晚膳,西王走了后夫辛大人还去吩咐了一些关于明日里启程的事,再后来人就睡下了,还是宫侍们见着屋里灯没息,进去才发现人已经昏迷不醒,七窍流血。”
“七窍流血?”风修想了想,“人死了没?”
“没死,但听说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十几个医官都束手无策,上宫里的都找来了,无奈之下只能搜查各个院子,想着或许能查出下毒的凶手,拿到解药。”
风修冷哼一声笑了,死马当活马医的架势,八成也是无疾而终。下毒的人既然能在九陈眼皮子底下让夫辛把毒吃下去,就不可能叫人给查出来。天高地阔,他能无声无息地来,也能无声无息地走。
“对吧,虞兰殿。”
夜深人静,各路诸神散去,风修衣裳没脱,桌上新泡的茶还温着,指尖大的火苗在烛台上妖娆起舞,叫房梁上隐身那人若隐若现的影子也随之飘动。
风修倒了两杯,头也不抬地说道:“还不下来?”
他话音刚落,只感觉一阵自上而下的风,落下之地便出现了一个高大秀丽的身影,面色如霜,蓝白色的衣袍缓缓垂下,他一手背在身后,挺拔着腰背。
“你怎么知道是我。”
“猜的。”风修漫不经心地说道,然抬头一眼,便看见了虞兰殿毫不掩饰的质疑。“我房间里进了人我还能不知道?”
虞兰殿似乎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东府大皇子果真非同寻常,东皇错把珍珠当鱼目,当真是可惜了。”
风修没理他,只将那杯茶推过去一些,不言而喻。
“眼下你要作何。”风修问:“当真要置那夫辛于死地?”
虞兰殿剑眉一挑,“有何不可?”
风修不答,也没问他因何缘由,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随你。”
已经是后半夜了,虞兰殿端着那杯茶,透过窗子看不远处灯火通明,喧闹嘈杂,不急不缓地喝下一口,眼中却布满了狠毒。
他将这事做的滴水不漏,但也不仅仅只有风修猜到了是他,就在不远处的那个人声鼎沸的院子中,九陈闭眼凝神,在嘈杂的声音中听着他想要听到的那个。
“回禀王上,庄子里的人可以证实,虞兰殿在您离开上宫的那天便不见踪影,手底下的以为他在哪儿喝酒住下了,可一直到今日,依旧是没回来。”
九陈心知肚明,他不见动作,可自周身兀的出现一层冰冷寒气,虽细微,但直叫人通体生寒。
翌日,清晨。
这混乱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东边的天空上晕开了一副墨染的画卷,深蓝色的夜空留恋徘徊,青色的天边一面拉住星辰,一面牵扯黎明,最接近山峦的鱼肚白仿佛撕破了天穹的口子,宣示着明晃晃的第二天已然来临。
虞兰殿欣赏尽了这日出之色,转身将杯子放在桌上。“时辰到了。”
一夜没睡的风修带着些没精打采的模样,揉着眉心问道:“什么时辰。”
“夫辛留在世间的最后时辰。”他咧着嘴笑,风修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种类似邪恶的笑,不由得顿了一顿。
虞兰殿整理了下衣裳,“我得走了,回我的庄子去好好睡一觉,这几日当真是奔波坏了。”
风修心道他还不知道这队伍是个什么速度,哪里用得上奔波二字。可就在虞兰殿开门出去时,风修眼眸一转,突然说道:“等等!”
“怎么?”虞兰殿转头看过来。
风修琢磨了一下才说,他嘴角轻笑着,像只狡猾的狐狸:“我有一计……”
车驾白日赶路,晚上歇息,可这一天日头高挂,前面才来人前来告知该上路了。风修正由三水上着头饰,银色莲花状的华冠刚戴在头上,那人就进来了。
“知道了。”
风修不爱用早饭,叫三水带了糕点便出门了。
车架早早的被安排妥当,门口正对着的就是九陈的大轿,灵兽服帖地跪着前腿,眼中属于野兽的血腥气却氤氲不开。风修上了车架,听着外面有了动静,轻挑起车帘一看,果真是九陈在前簇后拥中大步走了出来。然定睛一看,才发现九陈宽大的披风下,似乎还裹着一个人。九陈两手抱着他,走近了向这边斜过来一眼,然后才上了大轿。
风修如意料之中般落下帘子闭目养神,等着那人到来。
果不其然,在队伍行进了不久之后,周围突然升起了一层屏障,他明显感觉到了自己被隔绝开来,随后便看见了车驾中凭空出现的人。
虞兰殿一脸阴沉,面色铁青。“怎么回事,夫辛没死?”
风修眼一抬,冷笑如蛇,放着信子叫人心生不安。“这话我还要来问你呢。”
“问我?你问我干什么!”虞兰殿不住地在车驾上踱步,不说是心急如焚也八九不离十。“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那毒无解,上宫中的那些医官我还不清楚,怎么就能让他逃过一劫?”
“我要问的不是这个。”风修摆足了架子,气定神闲。“仍记得当初是你告诉我有一物可杀九陈。”
“是啊,怎么……”虞兰殿眼一瞪,脑子一空,似乎这时才猛地反应过来。他愣着许久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