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国宴开始。
云上宫凌波大殿上,九陈王与王后风修坐于上位,面前一六尺长的大桌摆放着各种珍馐美味,两头封边的是两壶泛着浓香的清酒,一左一右再各站着三名闭月羞花的宫娥,侍奉主上。一人后立打扇,亭亭净直;一人侧旁拢灯,细致入微;还有一人布菜倒酒,分毫不敢乱。
王上之下就是臣民。九陈王这边以毕生子为首,列坐着各位文臣武将。风修这边文野星君为其一,随后跟着使臣数人,唯独流桐的位置被空了出来。
东府的国宴皆是君王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场面,可西府的这位,却是明摆着来吃吃喝喝。
只见九陈王向后靠在偌大的椅背上,一脚踩在一边的矮凳,一杯杯的酒随着若有若无的笑下肚,懒散又迷糊地问道:“今日国宴可有彩头?这般的吃酒可没意思。”
永恩节不宣歌舞是规矩,可看来,今年这规矩是要被九陈王破一破了。
只见九陈王大手一挥,带着酒气说道:“楚妃何在?不如来舞一曲?”
歌舞本就是破例,而今王后在上,宣一个妃子来前舞蹈亦是不懂规矩,鉴于方才这位王后出人意料的举动,这回的臣子,都开始偷偷地把目光投向了上首的风修。
“王上不可!”这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大殿之内,那位庭信长突然其实,面色严肃地跪列在殿上。
其他臣子一见是他,不觉惊讶,反而皱着眉头,一手扶额,依稀中似乎还能听见他们的叹息声,一声接着一声的唉叹。
然那位庭信长并不自觉。“启禀王上,今日永恩节国宴,不宣歌舞乃是几朝的规矩,断不可……”
九陈王自他一出来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厌烦地挥挥手,自然便有侍卫进来,一左一右将他架了出去。看底下臣子淡定自若的模样,怕是也不足为奇了。
风修小声的,带着些许惧色问道:“王上要将他处死了吗?”
九陈王一笑,一手抓向风修的肩膀,“爱卿想让孤杀了他吗。”
“那人又没惹我。”风修转过头,等着即将而来的舞蹈。
那位鼎鼎大名的祸国楚妃,如今终于能见识到了。
乐曲声随着舞姬一同而来,娉娉袅袅,婀娜多姿。然舞姬散开,中间竟生出一道白色的光,如莲花般升起,旋转盛开,底座如水纹波光粼粼。
莲花绽放,又瞬间消散成细碎的光点,忽的散开,随风而动,兜兜转转竟飘向了上首的两位天子,落在桌案上,瞬间又化作了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
这女子果真好看,一身纯白也遮不住的媚骨,嘴角一弯就是活色生香,落下就是清冷美人。双眸深邃,引人入胜,让人不自觉的盯着她看,陷入她的迷魂阵中。
楚寰瑶又飞回到台阶之下了,手中绸带飞舞,竟觉得扰了她的舞姿,周身舞姬做衬,也觉得不及她万分之一。
这般的仙子之舞看得人如痴如醉,突然自后腰上摸上来一只手,就这样强硬地把风修的注意,自舞蹈之上拉了回来。
九陈王看着他问:“爱卿觉得这舞如何?”
“甚是不错。”风修咬着牙说完,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屁股,躲开了九陈王那不知规矩的手。“如此良宵美景,美人辛苦做舞,王上还是多看看为好。嗯……楚妃是吧,跳的不错。”
九陈王眼睛就没离开过他,这时候直起身来,凑到风修耳边,“那比起爱卿来说如何?”
风修险些捏碎了手中的酒杯,这耻辱他会记一辈子,只是在此刻,风修只能稳定心神,然后淡淡说一句:“臣不会跳舞。”
九陈王但笑不语,半晌又转头去看那台下舞蹈,不走心的叫两声好,大笑着,仿佛心情很不错一样。
一舞作罢,宫娥退去,只剩楚寰瑶立在殿上,不紧不慢地行了一礼。
“参见王上,臣妾斗胆献丑,还请王上怪罪。”
这本该是一个客气话,九陈王却好像真的思索了起来,整个大殿上仿佛只剩了他们两人,肆无忌惮。
“孤想到了,你既斗胆献舞,不如再舞一曲做罚。”
“臣妾领命。”楚寰瑶躬身行礼,随后伴着乐声,继续舞动了起来。
一人独舞,大有妙哉,只可惜这时突然自殿门外传来一个禀报声,扬长而来,似有急报。
然乐声未停,舞姿不止,九陈王也不说宣进,仿佛没有门外的那一声响,直到这一舞作罢。
那小侍卫被宣进来了,“启禀王上,不尽宫天水坍塌,已冲了大半,数百兵将殒命。所幸太妃目前安然无恙,只是受惊疲惫,难以安寝。”
九陈王喝下手中的那杯酒,突然变了脸色,打出一道紫色的光,瞬间将那侍卫横截成两半。鲜血喷溅在凌波大殿上,却无人惊诧。
九陈王又躺回了椅背上,只道了一句:“孤今日不想听关于不尽宫的任何事。”
喜怒无常,滥杀成性,似乎到了今日,风修才明白这八个字用在九陈王的身上毫不为过。
殿下群臣缄默,死寂如斯,一个个低垂着头,噤若寒蝉,只留得那浓浓的血腥味儿逐渐漫过了酒香,在凌波大殿内肆意生长。
穿过廊柱,越过酒席,就要跨出窗栏时,九陈王饮尽杯中酒,殿下人才终于有了动作。
楚寰瑶脱了鞋翩翩起舞,就踩在那血地毯上,染了白绸子血腥,还带了一脚的污秽,她视若无睹,或是沉迷其中,伴着迟了一步的乐声,瓦解凌波大殿内冰封一般的窒息氛围。
九陈王的兴致又上来了,双眼迷离,挂着浅笑,看着殿下歌舞升平,纸醉金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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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宴结束时仿佛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恪守规矩、不敢逾矩,却又心急如焚的想要离去。九陈王一招手,叫辇进了殿来,连几步都不想走了,风修也只能同他一起,上了那十六人抬的轿辇。
出殿门口时那位庭信长毕生子还在面红耳赤的理论,指着大殿喊着祖宗礼法,争辩得有理有据。九陈王只当做看不见听不着,酒喝得醉了,便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
轿辇抬到了太平凰宫,九陈王突然睁开眼睛,双眸清明,哪有半点迷星醉意。
他起身下轿,径自走入宫中。而落在后面的风修已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犹豫着,握紧扶手,所着双眉迟迟不肯下轿。
“王后,该下轿了。”一旁的宫侍轻声提醒。
再躲也是躲不掉的,风修心一横,起身下了台阶。
阿将不知去了何处,跟在身边入殿的是西府的宫娥,为首的宫侍就是刚才那位,微低着身子问道:“不知王后是否先去沐浴。”
风修脚下一顿。
“这是侍奉君王的规矩。”宫侍笑道:“王后若是不知,日后奴定向王后一一道来。”
风修这才正眼打量了身边的宫侍,眉目清秀,长相端正,就是个子矮些,连带着低头哈腰。
“你叫什么?”
“奴名三水。”
风修思索了下,“去沐浴吧。”
男后是上宫中比较尴尬的存在,比如沐浴这一事,就不知该叫宫娥侍候,还是叫宫侍侍候。
太平凰宫中设有汤池,雾气缭绕,四面屏风,花瓣铺了整个水面,宫娥宫侍旁列十余人,叫风修一看就心生厌恶。
“都出去吧。”风修话落,那名叫三水的宫侍便利索地带人出去,很快就剩下风修一人。
他身上还穿着白色的中衣,也不脱,就这样慢慢走下台阶,浸入汤池之中。
这香气刺鼻极了,花瓣贴在身上只觉得恶心烦燥,一旁摆设的香薰皂角仿佛都成了一坨坨的狗屎。可风修得忍着,像接下来忍过无数日日夜夜的那样,无休无止。
他一拳打过去,溅起水花无数,泼了窗纸,湿了衣衫。
再一次穿戴好,是独独为了取悦那人。大红的长袍薄而宽松,长发散乱,只插了根简单的钗子。
九陈王褪了鞋袜,外衫已除,大大咧咧地半躺在床上。
“爱卿可知,今日你忤逆了孤两次。”
宫人褪下,风修跪地行礼,“臣有罪。”
“祭台放肆,孤念你年纪轻不知深浅,饶你一回。可方才你叫孤好等,岂不是又一罪过?”
风修低头不语,九陈王伸出手去,抓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
“孤知道东府的大皇子可不会心甘情愿的于人之下,孤也知道一路坐着花轿过来也是受尽了屈辱,不知御风关那块牌子可还满意?”
九陈王笑着,却如杀人般险恶的嘴脸,让人不寒而粟。
风修浑身上下都在发着抖,眼中泪花乱颤,就要跑出来,他艰难地开口:
“王上……饶命。”
“饶命?孤可没有想要你的命,对你来说死是解脱,孤又怎能轻易饶了你。”
九陈王终于松手放过了他,风修立马躲到一旁,浑身颤栗。
“东西府交战已久,你该知道过来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想在我的手底下安稳度日,第一个要学的就是乖乖听话。”
九陈王邪笑着,轻吐字眼。“把衣服脱了。”
风修顿时如五雷轰顶,他看向九陈,愤恨也有,恼怒也有,可对方毫不在意地弯着嘴角,等着眼前人的屈服。
无可奈何,风修垂下眸子,人心中千百不愿,他还是闭着眼睛,逼着自己解开了身侧衣带。
寝衣下是赤/裸/裸的身,此刻尽入了那人的眼,分毫不落。风修不去看他,不去看自己。
“真是可惜了,这般风清月明的人物,要注定只能做一个后宅之人。”九陈站起身来,毫不留情地一脚踢过去,然后直接将风修踩在脚下。
风修这时才看见,他眼中半点情欲也无,只有血腥。
猛地想起了今日殿上腰斩那侍卫,怕是自己今夜也难逃。
“今日这课,爱卿可万分要记住了,再有像今日这祭台上杀人这事,可要记得藏好手脚。女使官这条人命,孤替你认下了,算是你今日听话的奖赏。”
九陈王说罢,转身离开,只留着风修一人,慌忙间穿上衣服,脸色煞白的同时,目露杀人的凶光。
兮伯驽已在光华上殿的门口内等候多时了,待九陈王到,他恭敬行礼,随之入殿。
“可有踪迹?”
“回禀王上,臣探查了女使官和那宫侍的伤痕,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而且那女使官身上几处打斗伤周边,皆有几道浅浅划痕,与那宫侍手腕上的玄铁护腕如出一辙。”
说到这里,兮伯驽迟疑了下。“这便是稀奇之处,若真如那伤痕所示,两人就该是近身搏斗,可这两位都是神将仙身,该不会留下这么浅显的证据。”
九陈笑着,坐上了上首大椅。“你可不要觉得这位王后只剩一副皮囊光鲜亮丽了,他之前,可是东府行一的皇子。”
九陈想着那人模样,若有所思地道:“或许自始至终小瞧他的只有我们,别忘了他孤身一人自东府皇宫中摸爬滚打多年,只要东王不废,他就是顺理成章成为东王的那个人,是个该让人忌惮的存在。”
兮伯驽在恍然大悟间又有些后怕,“您是说,那女使官是故意死在宫侍手下的,只为了……”
“只为了这位王后再无回东府的可能。”九陈摸索着金色的扶手,慢慢说道:“听说那女使官身份也不小啊,怕是在第一眼就看到了她身上的伤口,借机造势,忤逆我,只为了给自己壮威?呵呵,怕是及时撇清嫌疑才是。”
“王上想要如何,公布真相还是……”
“不急,查出来也是要多几天时间的。”九陈把玩着手里的折扇,拿起桌上的折子看了看,又瞬间变脸,厌烦地扔回原处。“罢了,今日无心翻看这些,拿去给毕生子。”
清晨最先醒来的大概是这位新来的宫侍了,风修天没亮的时候睁了次眼,就见着纱幔床帘外三水静立的身影。然后日头初升,三水姿势依旧不动。最后天已大亮,太平凰宫寂静一片,风修才坐起身来,掀开帘子。
“王后醒了,奴侍候您更衣。”
风修看着他利落地收了帐帘,只问道:“是王上命你侍候在我身边的?”
“王后的宫侍突遭不测,总要有人侍奉的。”三水有条不紊地端上来清水和衣物,转眼就将风修装扮得妥当。
原来这就是西府王后的装扮。
风修看着镜中的自己,黄白相间的外袍,金色花纹的图案看不出男女,头上立冠,一根长簪由右至左,两边各垂下两条系着珍珠的金绳,直至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