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李昭沉照例坐在院子里等白止。
忽听墙头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响。
李昭沉头也不回,手里握着的刀瞬间脱手,往来人方向甩去。
当啷一声,金属相击的声音响起。
白止拍拍袍子从墙头一跃下来:“大人不愧是大人,依旧敏锐啊。”
李昭沉没理会他的夸赞,从袖中摸出一把寸长的刀继续雕琢手里的物什:“有门不走,你吃饱了撑的。”
“哪里哪里,最近都没刺客,我是怕大人太安逸,把保命的功夫给疏忽了。”
白止拿起桌上水灵灵的梨子咔嚓咔嚓就开始啃,边啃边笑嘻嘻的和他打趣。
李昭沉淡淡的:“你多虑了,我们这种人背后不多长只眼,恐怕明天在那个乱葬岗都不知道。”
白止三下五除二啃完了梨子,隔着十米远把梨核丢进墙角的渣斗里,拍拍手跟他汇报:
“原本是想着等大人你被投进牢里后,我们找个替身把你换出来,方便行事。
“不过眼下看来是用不着了,谢公子对他这身子倒上心的很。”
李昭沉应了一声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嗯,这条路行不通了,陛下最近如何?”
“陛下这次发了毒,神志退回到七八岁的样子了,身体眼看着也虚弱,最近吃的少多了。”
李昭沉叹了口气:“当务之急赶紧把我俩这身体换回来。我不在,外人哪里会好好照顾宛儿。”
“对了,谢行舟的身份查到切实内容了吗?”
白止嘻嘻一笑吊他胃口:“大人不如猜猜,这谢行舟是何人物,说不定你还认识呢。”
姓谢、青州……
李昭沉手上的动作一顿,欢悦和犹疑交错而生。
他压下胸口的鼓噪,喃喃道:“是谁……”
白止从怀中掏出一叠资料推给他:“是以前那位左相谢珲的孙子,你应当认识?”
心中的狂喜迅速褪去,谢家的孙子,和他同岁,那就只有谢伯父家的那个宝贝蛋了。
他从记忆里扒拉出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小萝卜头:
“是谢家小五吗?以前逢年过节见过几面,后来谢伯父外放做官后就没再见过了。”
白止点点头,准备继续往下说,突然背后有人说话。
溪桐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往这边走来:“公子,家里来客人了?”
糟糕,忘记下药了!
白止汗流浃背,正想着一手刀把人劈晕明天该怎么解释。
就见李昭沉手上不停,依旧雕着手里的木头,顺口接了溪桐的话:“嗯,你怎么起来了?”
溪桐眼睛都没睁开,打着哈欠往茅房走去:“哦,我起来如厕,对了,公子,要泡茶吗?”
“不用,你早些休息吧。”李昭沉面不改色,溪桐也听话得很,解决完径直回了房间。
白止目瞪口呆:“大人,你真乃神人也,这贴身小厮竟一点不对都没发现?”
李昭沉把膝上累积的木屑拂去,反问他:“裴海发现不对了吗?”
“呃……还没有。”白止鄙夷的踩了裴海一脚:“他那大老粗哪能这么快发现。”
李昭沉笑了:“巧了,他也这么说你。”
“说我什么?”白止瞪大了眼睛。
李昭沉对两人的掐架见怪不怪:“说你是大老粗。”
白止气得从椅子上蹦起来一连转了好几个圈:“污蔑!诽谤!”
“本将军江湖诨号玉面金刀,裴海这瞎眼又不识货的贼鸟人!”
李昭沉打了手势示意他停下来,接着问道:“继续说,谢家现在的情况如何。”
有正事要说,白止又坐了回去:
“自从左相谢珲因牵连进你……黎家的谋反案被罢黜致仕后,谢家就没落了。”
“谢氏毕竟是中原望族,许多未被牵连到的旁支还留在京城,嫡支却如人间蒸发一样,再没有听过消息。”
“他们改换身份做的严密彻底,自从当年旧事之后再无一人入京。”
“本来我们也未能查出来,是暗桩在查访的过程中发现,谢家还在派人悄悄搜查你和大小姐的下落,这才顺藤摸瓜查出了谢行舟的真实身份。”
李昭沉怔忡一阵后,才道:“竟还有人念故人。”
白止觑见他的神色,按按手臂以作安慰:“要把你的行踪透露给他们吗?也好叫他们放心。”
“算了,眼下的境况,不如不说。若叫他们知道我成了个半残的阉人,不如叫他们以为我死了得好。”李昭沉面上淡淡的。
此事也是他连累了谢行舟。
李昭沉想起白天与谢行舟不欢而散,想他孤身一人身处宫闱,难免有许多不适,便起了心思去看看他。
于是扮作侍卫,赶在宫禁前随白止进了宫。
碧竹坞里灯火通明,骰子看着督主发疯的模样,何止是吓了一跳,那是吓了一大跳。
没想到督主喝醉酒竟然是这样。
谢行舟踩在桌子上沿着桌边颤颤巍巍地走,裴海站在下面颤颤巍巍地跟。
他随时做好准备扎马步接人,不是他不相信督主的功夫,实在是醉鬼没什么理智可言。
白止和李昭沉赶到碧竹坞里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白止挥挥手让众人都退下,裴海在桌子边喊他:
“白止!来替我会儿,陪督主玩儿一晚上可比打一百个人都累啊。”
李昭沉解下斗篷,对他道:“我来看着他,你们休息去吧。”
裴海看到谢御史的脸,惊得人都恍惚了。
晃晃脑袋定睛细看,确实没认错人,不由得咋舌,宫里那些流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于是他一刻也不敢多留,果断扯着白止开溜了。
谢行舟站在桌子上往下看,忽然看到自己的身体,开心极了。
果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好端端的自己站在那,只要钻进去,岂不是就能归位了。
他不再犹豫,像只蝴蝶一样张臂向下扑去。
一个男人,且是一个成年醉酒男人的重量,从半空砸下来把两人压倒轻而易举。
李昭沉眼疾手快,接到人后抱着他在地上滚了两圈才把力道卸掉。
半空中的灯光刺来,让谢行舟的眼睛很不舒服,于是他蜷缩起来往身上那人投下来的阴影里藏去。
藏好了,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并没有魂魄归位,自己那张脸原封不动的停在眼前。
喝了酒的人格外脆弱,情绪被放大数倍。
谢行舟伸手把自己的脸摸摸又捏捏,要哭不哭的:
“我怎么还没回去?这里不好,只有我一个人,没有溪桐、没有娘、没有……”
李昭沉见此情形更是愧疚不已。
他把谢行舟的手按下来,禁锢在两人身体之间,防止他继续发酒疯,低声道:“不急,我在想办法了。”
把人稳好,李昭沉试图站起来拉他起身,可谢行舟抱着他不松手。
他一推,对面那人扁扁嘴,仿佛他做了天大的错事:“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抱,不喜欢我了吗?”
李昭沉原本以为自己脸上出现这等表情,会不忍直视。
可等水汪汪的眼波一瞥来,那点不适完全飘到爪哇国了。
这神态陌生又熟悉,可一时他也说不来是哪里熟悉。
记忆里那个玉雪小团子也是这么招人喜爱。
年节时候来做客,人人都爱抱一抱他,白白软软的,像个会流馅的汤圆,糯叽叽的。
这糯叽叽的小汤圆娇气得很。
不喜欢点鞭炮时四下逃窜的狼狈,偏又喜欢看炮仗噼里啪啦炸响的热闹。
于是便总用嫩乎乎的小手抱着他胳膊缠个不停,开口嗓音也是软糯的:“阿昭哥哥,小五不想跑,你来放鞭炮好不好。”
他一听这嗓音就迷糊,立刻和下人抢着去点炮仗了。
那玉雪可爱的人就站在廊下抄着个暖抄手,一身白色斗篷从头到脚罩的严严实实,更衬得他肌肤胜雪,恍若仙童。
……
忽然一道张扬的笑声漾起,将幼时记忆尽数驱散。
青稚少年斜倚墙头,头发乱糟糟的像窝稻草,冲他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没想到吧~小爷我学会爬墙了”
是与世家毫无关系的恣意少年,也是上天垂怜,赐他于黑暗中觅得的一点亮光。
灯芯哔哔啵啵炸裂出一串火花。
李昭沉猛然回神。
阿竹。
十年了,这人像水滴入海,再没有一丝音信。
李昭沉出神了好大一会儿,两人一直维持着一上一下相拥的姿势。
方才是谢行舟不让他离开,这会儿被压的难受了,他又不住地推压在身上的李昭沉:
“起来,你好重。”
李昭沉被他推着顺势坐了起来,看着地上那滩烂泥似的人,只能从背后托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谢行舟被李昭沉半强制着起了身,头沉的似有千斤重,不由自主倒在他肩头。
李昭沉看他这幅样子,索性一把将人抄起放到榻上,无奈道:“我这身体酒量可不错,你是喝了多少?”
谢行舟耷拉着脑袋,笑得甜甜的,眼神迷蒙:“没喝多少呀,这儿的酒好喝,不喝白不喝。”
李昭沉缴了帕子给他擦脸。
谢行舟看到铜盆,又想起他刚和李昭沉互换身体时的情形,伸长脖子把脸凑过去,看着里面的倒影出神。
他伸出手指去戳水中的倒影,水里李昭沉那张冷峻的脸在手指尖漾开。
谢行舟心里难受极了,突然大力拍向水面,一时水花四溅,床榻、被褥、两人的身上都遭了殃。
他就那样狼狈的在湿淋淋的榻上和衣而坐,如同入定一般。
难得有事情让李昭沉感觉到棘手。
杀人他擅长,可论起伺候人他是一个头两个大。
李昭沉找来一套干净衣服,把人一层层剥开,换到亵裤时手一顿,烦躁的情绪涌来。
他自己的身子自己看惯了,换做以往,若被他人看到他的残缺,他有一万种办法叫那人不痛快。
可偏偏这人是谢小五。
李昭沉像被狠狠打了一巴掌,脸上心里火辣辣的,窘迫又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