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海在傍晚才审出来的信息,李昭沉早间与他见面时便对换魂的细节了如指掌。
可谓是手段通天。
或许是夷三族的大刀悬在头顶,太医们最终还是讨论出了一剂性平的缓解方。
小皇帝服了药,至少不再像个泥塑娃娃似的静悄悄了。
到了后半夜不再寒热交替,只是发热着呓语。
谢行舟守在他身旁,听到小声呓语,趴到近前才听清。
小人儿一直在叫:“娘……我冷,好冷……”
可怜他父早亡,继位时才一岁。
还不到蹒跚学步的年纪,过了半年,母亲也去了。
再往后,内庭中出了李昭沉这个权宦,想这傀儡小皇帝的日子也难熬的很。
如今,小皇帝才八九岁便遭此劫难,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想要他的性命。
等他驾崩了,皇位高悬,到时朝堂又该有一番血雨腥风了。
想到这,谢行舟叹了口气,床榻上小猫一样喊娘的声音听得人心酸。
周围没别人,他也顾不上尊卑了,把小皇帝从榻上挪到怀里,给他取暖。
温暖的怀抱比汤婆子舒服得多,小皇帝病得睁不开眼睛,只下意识往他怀里钻。
低声呢喃:“娘……我难受,浑身都疼,你给我唱歌吧,听你唱歌宛儿好睡觉……”
谢行舟心软得一塌糊涂,一边顺着头发抚摸他毛茸茸的脑袋,一边给他唱家乡哄睡的小曲儿。
到天光大白,小皇帝才将将在他怀里睡过去。
安置好小皇帝,嘱咐内侍们等他醒了好生照料,谢行舟举步走向内庭值房。
小楼砌朱雕碧,正中殿宇上乌木匾额高悬,桐梓宫三个字起势舒展,笔锋刚劲有力。
门口禁军守卫林立,忙忙碌碌进出内侍和大臣们各持牙牌,在门口验明后方可进入。
谢行舟端着架子直直往里走,众人视若寻常,起身给他作了一揖便各忙各的了。
看来狗宦官这张脸就是最好的通行证了。
谢行舟面上不动,眼风四下兜了一圈,打量楼内的布局和人员往来。
一楼人最多,内侍、大臣们熙熙攘攘,跟个菜市似的,是常规文书工作所在。
二楼人少,分隔成了许多雅室,门窗齐全,偶尔可见几个随从在走廊穿行,是临时议事之所。
三楼几乎见不到人,整层楼都是这狗宦官自己的地盘。
谢行舟初入朝堂,平时也就只能在八竿子打不出一个三品官的官署里混资历,没想过能这么快到了朝廷中枢机构运行所在,一时恍惚不已。
正站在一楼感慨,楼上跑下来了个家仆打扮的随从。
虽是家仆,穿的却是京内时兴的罗料,看着阔气非常。
那仆从到了他面前,深深作揖:“督主,我家王爷有请您上楼一叙。”
谢行舟认不出是哪家的下人,模仿着李昭沉那副阴冷模样,连个余光都没施舍:“你家王爷?王爷那么多,你是哪家的。”
那随从以为他故意拿乔,头垂得更低了:“瑞王爷请您屈尊一叙。”
哦,瑞王,和李昭沉这太监头子狼狈为奸,一直对皇位虎视眈眈的亲王之一。
大宣立国不过数十年,却已历四帝。
当今朝堂,
敬王周至擎,乃是开国皇帝周衍的嫡孙。
瑞王周奉闲,英王周奉安,是开国皇帝周衍的亲侄。
而小皇帝周灵修,与开国皇帝周衍几乎无血缘关系。
开国皇帝周衍共有三子,在与其征战天下时尽数亡故,离世时膝下只有一孙,即敬王周至擎。
可周衍离世时留下遗诏,皇位不传亲孙,不传亲侄,却传给跟随他打天下的大将军周寄,即现今小皇帝周灵修的爷爷。
小皇帝生父,也即大宣元帝,二十一岁溘然薨逝,彼时小皇帝周灵修年仅一岁,朝野震动。
值此飘摇之际,内庭杀出个奸宦李昭沉把持幼帝,挟天子登位,统领内庭、禁军,与诸亲王呈掎角之势。
自其提督内庭与禁军两司以来,手段狠辣,为人阴毒,将内闱治理的如同铁桶一般。
西地和北地的驻军也与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昭沉此人性乖张、爱奢华。态度暧昧,摇摆不定。
因他手中把持着名正言顺的皇帝,太监又无子孙可作篡国之举。
因此诸亲王都对其极尽拉拢。
李昭沉昨日嘱咐,与瑞王议事,只要不涉及钱权官,随他见机行事。
谢行舟示意小厮带路,抬步上楼。
进到里间,一位身穿蟒袍的中年男人笑呵呵迎了上来,顺势要拉他的胳膊以示亲昵:
“李督主,好生难请,差人递了三次帖子都难见真容啊。”
谢行舟眼疾手快避开他的拉扯,找了个位置坐下,拱了拱手:
“瑞王爷,不巧在下身体抱恙,有何要事。”
那瑞王拖长声音哦了一声,作出一副了然状,以拳抵唇:“咳咳,明白、明白。那日大家都见着了。”
“小谢大人风姿绰约,李大人疏于理事也是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说罢,直直看着他,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打趣和揣度。
谢行舟:????
谢行舟习惯性提起嘴角,微笑着把他给呛了回去:“王爷直说有何事吧。”
“听闻李大人出身南境,近日恰巧来了一批南地的工匠,将府上园子新置了一番,想着李大人久离故土,不知可否赏脸一游。”
说着他四下打量了一番,意有所指低声道:“李大人吃惯了珍馐美馔,不如到我府上换个素些的尝尝。”
“况且,此处人还是多了些,有些事不好细说。”
哦?谢行舟来兴趣了,两个奸贼私下见面,想必有不少阴谋,不如去看看。
谢行舟答应下来:“嗯,五日后吧,正好是休沐日。”
瑞王一颗心怦怦跳。
以往这李督主总对他不冷不热的,平日有什么消息只是着人透露给他,之后便没了更深一步的往来。
叫人心里摸不准这人到底是不是跟他站在一边的。
如今美色相邀,人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原来李大人好这一口,难怪以前那么多去伺候的美人都被原封不动退回来了。
这可真是拍马屁拍在马腿上了!
瑞王悔不当初,忍不住在心里甩了自己两巴掌。
暗骂自己真是蠢货一个,要是早这么安排,那至尊之位说不定早就落在他手里了。
这厢谢行舟看着瑞王莫名其妙杵在那就开始发呆了。
敲了敲桌子提醒道:“还有事吗?我忙着呢。”
瑞王被他敲回了神,一叠声答道:“哦!无事无事,今日主要是想和李大人叙叙旧,既然日子也定好了,我们日后详叙。”
谢行舟冷傲的嗯了一声,自行离去了。
在桐梓宫巡视了一整天,谢行舟得以近距离观察中枢运行。
朝廷各司府有官署衙门,二品以下的在自己的府衙办差,二品以上有资格进入桐梓宫述职,但也仅限于述职。
只有中书省、丞相、以及内庭和禁军有自己的值房。
中书省的人见到了几个,丞相却是没见着。
旁边伺候的番役殷勤为他解释,丞相因年纪大了,久坐不便,把公务带回家处理了。
没关系,来日方长。
谢行舟眯起双眼,抬头细细凝视大宣最高的权力机关,无言离开。
是夜,东柳巷。
阴暗逼仄的小巷里,停着一匹高头大马,滑溜溜的皮毛在月光下泛着银光,一看就是用好粮精心饲喂出来的。
院子布局一目了然,有主屋一间,偏房一间,还有一间是柴房和厨房共用的。
白止从踏进这小得令人发指的宅院眉头就没展开过。
他看向独自坐在院中的人,劝解道:“大人,咱们禁军不说有多大资产,像样的房子多的是,您何苦住在这呢。”
李昭沉捏了块桌上炸好的花酥,放进嘴里,拍拍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白止看着那椅子,迟疑了。
这椅子的横梁和竖腿刨的坑坑洼洼的,没打磨也没上漆,就这么简单切削刨后给楔了起来,原生的很。
他捏着靠背晃了晃,那椅子跟个摇摇乐似的,吱呀吱呀直响。
“大人,不是我不坐,实在是怕把这破椅子给压塌了啊。”
看到白止面露难色,李昭沉轻笑一声:“没事,我都坐了,还怕承不住你。”
“没听那叫溪桐的小厮说,这是他家公子亲手做出的好椅子吗。”
“对了,那小厮迷晕了没有?”
白止小心翼翼在椅子上落座,坐姿端庄无比,心里欲哭无泪:
“大人放心,那小厮也不知是什么托生的,睡的那叫一个沉,叫都叫不醒。我又用了一管迷香,明天中午他都不一定醒。”
话音刚落,屁股底下椅子一晃,白止抱怨道:“读书人做的东西真是靠不住!”
“读书人?”李昭沉看他:“他的来历都查清了?”
说起正事,白止认真起来:“查清了。谢行舟,青州人,父亲是个书塾先生,母亲久居内院,不怎么露面。”
“如今年庚二十有八,今春得中二甲十名,而后派职御史台,平日里谏文作的好,颇受御史台几位老大人的喜爱。”
李昭沉听完,低声笑着摇摇头:“不对,白止。”
“一个过目不忘的人,怎么会只拿了个二甲十名呢。”
“除非,是他自己想要这个二甲十名……”
白止一听,立即明了其中有异:“时间太短了,眼下能查到的就这些,我再派人去青州详查。”
而后他想到昨日的惊心动魄,又紧张起来:“大人,会不会和昨日宴上的北溟人有关?”
李昭沉道:“不大像。
“你也审过了,北溟人昨日原本只打算拘魂。他们不知已经换过魂了,只以为谢行舟是个拘魂还不死的异端,想把他掳走研究。”
说到这个,白止恨不得把北溟人千刀万剐:
“想用离神咒这等恶毒的咒术把督主的芯子换成北溟人,好来操控我大宣朝堂,当真是歹毒!”
李昭沉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抚:“不必介怀,既知道他们的手段,反而更方便行事。”
白止应声答是,想起昨日的情景还是后怕不已。
昨夜,白止一行人前往鸿胪寺查探北溟人的消息,刚到楼下便听到了禁军传递消息的暗啸。
众人顺着声音摸到确切位置破门后,发现地上已横七竖八躺了一群人。
只余一个身姿秀丽的青年在与北溟人苦苦鏖战。
北溟人见来者众多,立刻破窗遁走。
关键时刻青年猛然爆发,扑下了一个因抢收画卷而慢了两步的北溟人。
搏斗中,青年后继无力,眼看北溟人就要逃脱。
这青年骤然直呼白止姓名:“白止!”
白止无心多想,立刻配合出手,制住那北溟人,卸下巴搜毒,防他自戕。
恍然间他甚至以为是督主在叫自己。
审完这北溟人,结果更让人惊掉下巴。
是督主,也不是督主。魂是督主的,肉身却是另一个人。
若不是这次意外,恐怕往后督主被北溟人鸠占鹊巢了他们还被蒙在鼓里。
只是,这个谢行舟,实打实是个异端。
那悬倒簋以阳魂为养料,驱动阴魂互换,是为净身之人量身定做的诡器。
他原本应该是被吸收掉的阳魂,却阴差阳错同督主互换了,着实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