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舟闻言,从昨日开始便一直紧张的精神几近崩溃。
他两眼一黑,直直往后栽去。
郑内官眼疾手扶住了他,一行人掐人中的掐人中,扇风的扇风,哺水的哺水……
片刻,谢行舟幽幽转醒。
视力尚未恢复,他在一众模糊的人影中扫过,认出郑内官后便立刻拖着死沉的身子扑了过去。
也顾不得自己是个冒牌货了,他生怕这群人把酷刑用在自己那被占了的肉身上。
谢行舟摇着郑内官的袖子无比凄怆:“不能杀!给我全须全尾的把人送来!”
从未见过督主如此失态的模样。
郑内官先是被他突然晕倒吓了一跳,又被他的声嘶力竭给喊愣了。
怔了好一会郑内官才应声:“好好好,不动他,待会儿就把人给你送去。”
最后谢行舟也没见着大朝会的阵仗,郑内官代他去了大朝会。
虽然他再三声明自己无事,却还是被人强行抬回了碧竹坞。
起了个大早,饭没吃到,倒是吃了一肚子惊吓。
谢行舟躺在榻上长吁短叹。
一会儿想着该怎么救自己,一会儿想着是不是真正的李昭沉占了自己的身体,一会儿又想着到底怎么才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一团事情乱糟糟的理不清,谢行舟思绪纷飞,慢慢的竟然在榻上睡着了。
李昭沉被几个内侍押着进了碧竹坞时,心情一派平静。
几个内侍把他身上里里外外搜了一遍,还不放心,又把他捆了个五花大绑。
室内静悄悄的,门廊上立着个小侍,看着眼熟,似乎是常跟着裴海和白止跑腿打杂的。
他抬脚要往内殿走,那小侍抬手拦住,昂起下巴哼了一声,没给他好脸色:
“不知好歹的东西,督主也是你这狗嘴满口胡沁就能污蔑的吗?”
骰子还想继续骂这不知好歹的芝麻小官,那人抬眼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
骰子看到他的脸,硬生生把要说的话噎了回去。
这小官琼鼻秀目,面白如玉,生就好一副风流面皮。
只是一双桃花眼冷冷的,生生将骇人的气势提了上去,看得人后背冷飕飕的。
骰子趾高气扬准备训斥他的话到了嘴边变得结结巴巴:“你你你你……督主是个和善人,你好自为之。”
说完也不等人接话,一甩袖,哒哒哒往内室跑去了。
李昭沉眉梢一挑,他怎不知,自己是个和善人?
内室里,骰子坐在榻边,捅了捅榻上的人,小心翼翼地望着。
谢行舟心中有事,本就觉浅,被人一扰动立刻醒了:“唔……”
他侧身准备伸个懒腰,入目见骰子那张脸搁在榻上,像个没身子的鬼。
吓得他伸了一半的懒腰卡在半空,噌噌噌直往床榻里躲:“作甚,这般吓人!”
骰子见他醒了,巴巴道:“督主,那御史小官来了,您不是说他一来就叫您吗?”
“哦。”谢行舟揉揉脑袋,想到接下来这一摊事又开始头疼了。
深吸了一口气后吩咐道:“叫他进来吧。”
李昭沉身后跟着一串内侍,以往这些人唯他是从,如今却是虎视眈眈,看他是个罪人。
信步迈入屋内,李昭沉目光如电,直直看向榻上的人。
就是这个人用着他的身子,往后还不知还有什么阴谋在等着,一想到这,顿时杀心四起。
谢行舟别的没有,就是起床气甚重。
他正在榻上磨磨蹭蹭把衣服系带系紧,忽然感受到一道犹如实质目光刺在头顶。
一抬头,他看到了自己亲切的脸。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亲切得他想上去摸一把,然后快速把灵魂塞回去。
急不得,急不得,自己的脸可亲可爱,可那眼神看着像想把他杀了。
谢行舟起身,吩咐一声,下人们鱼贯而出,只余了他们二人。
那人悠哉悠哉捡了个位置自己坐了,不说话,就等着他开口。
谢行舟看他这副主人做派和先前的杀意,心中的猜想落地了。
他先朝对方拱拱手:“李督主。”
李昭沉还被绑着,微抬下巴示意:“谢御史?”
“正是下官。”谢行舟远远坐到和他隔了约十米的地方,两人遥遥对望。
李昭沉气势逼人:“既知道是下官,也不给我松绑?”
谢行舟呷了口茶,不愧是宫里的贡品,口舌生津,香气四溢。
赞完这茶,谢行舟才缓缓开口:“李大人虎狼之姿,几个宫人都降不住您,还是先说清楚为好。”
“不然下官怕自己血溅当场,生生造就一桩惨案。”
李昭沉眯着眼睛看他品茶,这是要他自证身份了。
许久不曾落入这般受人辖制的境地。
李昭沉心中怒气渐生,面上却愈发冷静:
“昨日戌时,我在禁军地牢审一细作,裴海,白止陪同。忽而头痛欲裂,身轻若纸,失去意识醒来后,便在一宴会之上,有北溟人欲取我性命,被我斩杀。”
寥寥数语将他昨晚的遭遇描尽,接着李昭沉反问道:
“敢问谢御史,家住何处,有几口人?晨起常食何物?有何恶习?”
“家住东柳巷,一进小宅,家中只我与小厮溪桐两人,晨起常食吉平铺的酱包。”
按道理,他与李昭沉互换也只有一夜而已,不知对方怎么就判定出所谓恶习。
想来想去,谢行舟迟疑着开口:“恶习?你是说,睡觉?”
李昭沉看他吃瘪,心情好了不少。
补充道:“是睡懒觉。”
“今日我已起了,你那小厮还没醒,原来谢大人平日竟常因贪床而误了点卯,果真大才啊。”
谢行舟被点破行藏,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呛他道:“大人何必如此讲话,不误了正事便好。”
“呵,是误不了正事。”
“不看不知,一看才知谢御史参我的疏文竟已堆了整整两大箩筐。桌上斥奸宦李贼疏的墨迹还未干,谢大人勤勉啊。”
李昭沉阴阳怪气。
谢行舟懒得同他解释那些习作的来源,左右占着他的身子,料他也不敢如何。
便顶了他一句:“不如李大人气量大,自己骂自己倒是爽快。”
“不如此,怎能见到谢御史呢。”
谢行舟看这李督主不顺眼得很:
“那些议论的疏文你都看见了。李大人一手遮天,下官人微言轻,要如何整治,用什么刑罚都悉听尊便。”
嘴仗打了半天,自己的身子还是被绑着的。
谢行舟气不过,快步走上前去,动手想要把自己身上绑着的绳子解开。
那绑缚是许多个复杂的死结,谢行舟解了半晌也没解开。
李昭沉看不下去了,出言教着他一点一点把结打开。
松了绑,李昭沉更加自在,他也给自己泡了杯茶,大有和谢行舟谈心的架势:
“谢御史,阴差阳错换了身体,想必你也不愿意。”
“不如我们彼此都坦诚些,也好找到办法早日恢复。李某保证日后绝不计较旧事,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奸诈,谢行舟暗骂,自己的事一个字不说,就等着别人抖搂干净。
不过现在两个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也乐得把这苦差事交给李昭沉去查。
谢行舟细细回想,把昨晚的经过一点点诉出:
“近日万国宴,鸿胪寺人手不够,就点了我们这批春闱举子去凑人手。
昨日晚间,我负责布宴,三楼有一间是北溟客商的筵席。
布宴完成后,我本应点卯下值回家。
那北溟筵席间却有一位客商邀我去他们席间吃酒。
按我平日行事,是万万不会去的。
可那时候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只知道跟着那人走。
现在想来,像是……中邪了似的。”
“期间有听到什么声音吗?”李昭沉问他。
谢行舟闭上眼睛努力回忆,半晌才睁开眼睛:
“不确定,当时楼里歌舞齐奏,嘈杂得很,鼓乐笛萧,什么声音都有。”
“继续。”李昭沉用盖子拨了拨茶碗中的叶片,示意他接着说。
“进了房内,众人跪坐席间,主位无人,供奉着一圆簋。
北溟人说是他们筵席供奉神明的习俗。
数十副绘卷自房顶垂落而下,直铺到各人膝下的坐垫中。
卷中各延一红线,归于圆簋双耳之上,在空中交织如网。
席间还有不少春闱举子,觥筹交错间,都被灌着喝了不少酒。
有些不省人事了,有些还清醒。
忽而一群舞姬飘然而降,舞乐齐奏,剩下的大宣人又被这些舞姬喂了不少美酒。
那酒我喝了一些便觉得头晕,倒卧歇息了。
本想着场子冷落些便离去,不料一晕一醒后就在禁军地牢了。”
李昭沉听完过程,摩挲着杯盏,半晌才开口:
“北冥咒术多以魂魄为驱动本源。”
“你所见的那些画卷,名为漫吞卷,拘魂索魄正是此卷所长。”
“忠勇之人,上图报国尽忠,下图救赎黎民,其魂魄纯净无瑕,是上佳之物。大宣富有四海,国力强盛,士子们壮志满胸,是再好不过的猎魂对象。”
“北溟人近年来常现于大宣,混进士人繁多的筵席上测魂捕魂。”
谢行舟沉默了,那些尚未有机会一展宏图的士子们,一旦失了魂魄,会是什么结局可想而知。
过了半晌,他才调整好心绪:“那这些与你有何关系,为何我们会被换了魂魄?”
“所谓的美酒,名叫脱魂散,有助于漫吞卷快速引出生魂。”
“所谓供奉神明的圆簋,名叫悬倒簋,上绘有离神咒。”
“北溟人以红线为媒,将漫吞卷中的阳魂引入悬倒簋。”
“阳魂足够后,便可发动离神咒术,引魂魄前来互换。”
说完这些,李昭沉放下茶盏:“与我有什么关系?因为他们的目标是我。”
忽然,他欺身而上,几乎与谢行舟鼻息相接。
李昭沉细细盯着,一寸也不放过他脸上的变化:
“与你有什么关系,那便要问你了,为何被拘了魂还能全身而退。”
距离太近了,谢行舟有些不自在。
他以手抵上李昭沉的胸膛,把人往外推:“下官实不知,还望督主解惑。”
李昭沉还未答话,啪嗒——瓷器破裂的脆响打破了两人的对峙。
俯身在上的李昭沉回头,看到郑裕跌了碗打了盏,站在门口喃喃道:
“对不住,焕之,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