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滴答!滴答……
无数水滴落地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谢行舟意识恍惚,整个人像被用磨盘狠狠碾成渣后,又压成了薄薄一片,轻飘飘的,生疼。
未等第一阵痛感消散,
疼!疼!疼!第二波疼痛又至!
每一个毛孔都在战栗,灭顶的痛如潮水袭来,撕扯得他几乎以为自己要魂飞魄散了。
该死的北溟客商,什么北地来的美酒,简直比穿肠的毒药还要可怕!
谢行舟一边咒骂,一边强迫自己撑开眼皮。
鸿胪寺的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和人声喧嚣通通消失不见。
入目黑黢黢的,周围安静的可怕,只有方才不断响着的滴答声近在耳畔。
浑身重若千钧,他用尽力气动了动脖子。
很好,还能动。
忽然,
哗啦!
整齐划一的铠甲碰撞声响起,杀气腾腾。
吓了谢行舟一跳,下意识挪动身体往座椅后面缩去。
黑暗中步伐声异常清晰,有什么人朝他疾行行来。
谢行舟目眦欲裂,拼命操控眼睛适应环境,来人行到眼前,他才看清。
是一队气势十足的金甲禁卫军,分左右两列斜立在他两侧停住。
左侧为首那人腰挎绣春刀,神色阴冷。
右侧为首那人一手持刺鞭,一手腕间扣着个袖剑匣子,表情淡漠。
谢行舟想晕倒,可意识尚不能完全控制身体,晕也晕不倒,起也起不来。
他只能在心底不住哀嚎:喝酒误事、喝酒误事!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金甲军在几步开外停下不动了。
他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挣扎着想站起身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动则已,一动,左边那人立刻迎上来,搀上了他的左臂。
垂首恭恭敬敬开口:“大人,有何指示?”
未等他作答,右边那人一甩鞭子,鞭势破风,实打实落在了左边那人的小腿上:
“白止,就你有手,规矩都被你吃狗肚子里了。”
虽然隔着铠甲,那鞭上的倒刺也够人喝一壶的。
左边那人疼得轻嘶一声,反唇相讥:
“规矩?想吃你吃,你个死古板。大人还没说话,你算个什么东西,嘁。”
谢行舟:???
他扭头看着左边被叫作白止的阴冷青年,哦,现下已经不阴冷了。
倔强和儒慕从他那双黑黑的眼睛里迸发,直冲谢行舟而来。
谢行舟被盯得困惑和压力齐飞,茫然四顾:“什么情况?”
右边那位淡漠青年以手握拳,抵唇轻咳一声,略带着些赫然道:“回大人,还没招。”
名叫白止的青年翻了个白眼,鄙夷地嘁了一声。
谢行舟更困惑了。
他一个被鸿胪寺临时借来凑人手的御史台新人,什么重要的事情值得动用这么大的阵仗把他弄到这黑不溜秋的鬼地方来。
这两人又是谁?
思索半晌,他决定以静制动,方才慎重问了句:“应该要招什么?”
白止听他这么问,以为是在责怪审问进度。
因此十分懊丧自己的无能,重重啐道:
“娘的,北溟的细作就是嘴硬,要我说,直接上蜡刑,去他一层皮,看他招不招。”
右边那淡漠青年按下机关收了软鞭倒刺,将鞭身缠在了鞭柄上。
他伸出鞭柄拍了拍白止的肩:
“冷静,北溟细作滑不溜手的,好不容易抓住一个活口,你别把人整死了。”
白止不耐烦道:“知道,知道,裴海,天天就你啰嗦,那你说怎么办。”
淡漠青年裴海向谢行舟拱了拱手:“大人,我在这盯着着细作,昼夜不停地审。”
“现下鸿胪寺正在大办万国宴,人多口杂,不如让白止也带人混进去找些线索。”
好,好,好,鸿胪寺,这不就是他今晚醉酒的地方吗,终于说到他知道的了。
谢行舟连连点头,应下了裴海的提议。
白止虽然不满裴海替他安排,但也知道孰轻孰重。冲裴海吹胡子瞪眼一番便利索点人带队离开了。
裴海,白止。好熟悉的名字,单个可能不太引人注目,但放在一起他绝对曾经听过。
谢行舟还在脑海里掘地三尺想找到相关信息,那边裴海一声令下。
轰隆隆,一阵石板拖动的声音过后,满室黑暗中现出亮光。
谢行舟才发现此间别有洞天,竟然分了上下两层。
二层穹顶上遍燃烈火。
自洞口而下的光线将一层正中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
视线一亮,谢行舟便看到此间正中的金属刑架上捆着一个人。
油浸的宽布条将他浑身上下包的严严实实,连眼睛和口鼻也未放过。
那人头顶悬着一个巨大的滴漏壶,水滴自漏嘴里缓慢流下,一滴滴落在他的头上。
方才黑暗中他听到的水滴声便是来源于此。
谢行舟愣了,水刑,他曾在书中看过这种刑罚。
所谓水刑,便是激发人在未知环境下的恐惧心理。
接受刑罚的人失去视力,不知道自己面对的会是什么。
是一把卷刃的大刀?
一群蚀骨的毒虫?
还是一根根沉入骨髓的银针……
最后,都不是。
落在他头上的是一滴柔软、珍贵的水。
他很久不曾进食进水过了。
他欣喜若狂,贪婪地将一滴滴流到嘴角的水吞食干净。
可是,很快,他发现,这水流的太快了,他来不及喝。
这水可以不再柔软。
它那么硬,像一颗颗钉子不停凿进头骨,仿佛要把脑袋凿个洞。
这水也可以仍然柔软。
它像有了细细多多的足,轻轻攀附着皮肤,在浑身各处游走,奇痒无比。
而痒远比痛要更难忍受。
那人显然已经吃足了苦头,口唇在布料的覆盖下直打哆嗦。
谢行舟心中纳闷: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竟会动用如此刑罚?
不知是被刺激的,还是因为喝酒的缘故,谢行舟精神消耗得特别快。
才站了一会儿,他就开始头眼发花,虚弱地由裴海扶着坐了下来。
远处的光把他们这处也照亮了些许。
裴海将他扶在座位上后矮身跪在脚踏上,抬头细细察看他的脸色。
一上一下目光相接。
裴海看他时,谢行舟也目不转睛地看着裴海。
看着看着,谢行舟愣住了,湿冷的空气黏住了他的眼珠和声音。
他死死盯住裴海的眸子开口,“裴海,把你的身份和履历如实报来。”
这是谢行舟自醒来后说的第四句话。
细听,声音冷冽低沉又带着一丝雌音的柔和。
这不是他,不是谢行舟的声音。
他张嘴,裴海眼中映着的人也张嘴,他闭口,那人也闭口。
裴海眸中的他,身着墨绿色鹤袍,眉尾斜飞,一缕额发染霜,眼目疏离若一汪寒潭。
那厢,裴海低头下跪,肃然呈报:
“属下裴海,少时从军,蒙大人拔擢,一路升任禁卫左统领,负责拱卫皇城。”
“此次让北溟细作潜入内城对陛下不力,是属下失职,听候大人处置。”
谢行舟沉默半晌,裴海便跪了半晌。
一刻不停地思考,谢行舟冷静得可怕。
当他从混乱中跳脱出来后,终于从犄角旮旯的记忆角落里搜索到了答案。
裴海、白止,禁军左右统领,坊间诨号欺霜鞭,玉面刀。常被与摄政乱权的内庭督主李昭沉一同提起。
但因李昭沉恶名昭彰,这两位武将走狗便常常一带而过。
谢行舟曾在坊间茶肆听到谈论的人们口若悬河,将内庭奸宦李贼挟持幼帝企图染指天下的阴谋讲得绘声绘色。
市井之中尚且如此,遑论朝堂。
他供职的御史台司察谏之职,每日作一篇讨李贼疏是上官交代新进御史练笔的基本功。
当值时那些前辈们个个口如刀,笔似箭,唾沫横飞,有一多半的时间是在切磋琢磨还能如何换着花样和辞藻参奏奸贼李昭沉。
恨不得用一封封谏书将李贼钉死在城门楼子上。
现在,
他成了……奸贼?
他成了……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