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未落，晚霞已然逐渐染上天空，深蓝与橘黄秋色平分，交界处一抹浅紫若隐若现。

吃完饭，苏萦怀说想随便逛逛消消食，让周嘉宁先回教室，周嘉宁偏不，非要一起，苏萦怀拗不过，就随他去了。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聊边从食堂逛到操场，绕操场走一圈又拐去情人湖。

情人湖本身没有名字，但每个学校都有一个情侣爱逛的地方被私下命名为情人，情人湖的由来便是如此。

湖不算大，比操场小一圈，沿着湖边铺了一条石子路。地势稍低，石子路外则是一圈草坡，非常适合情侣或者朋友们坐一块聊聊心事。

苏萦怀选一片人少的地方席地而坐，周嘉宁坐在他的右边。清风吹起湖水荡起微波，晚霞映入其中，浮光跃金。

远处一对情侣，双双躺着，男生几乎整个人压在女生身上，面对面，两颗头交叠，一眼就能猜到他们在干什么。

无意中瞥见的苏萦怀：……

周嘉宁没有看湖，注意力一直在苏萦怀身上，见苏萦怀明显顿了下，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这一幕，继而促狭地笑了下。

苏萦怀听见身旁人的动静，转头疑惑道：“你笑什么？”

周嘉宁垂眸，视线停留在苏萦怀下半脸，他意味不明地笑笑，随口道：“没什么。”说完便双手枕在后脑仰身躺了下去。

苏萦怀扭头瞅他一眼，也不追问，接着看风景。

过了几分钟，两个穿着东城小学校服的小男生走走跑跑地在石子路上追逐打闹，嬉笑声让沉浸在景色中的苏萦怀抽离出来，他转眼望向声音来源。

东城小学和东城中学虽说属于同一所学校且共同管理，但它们并不相通，小学校门在中学的另一边，按道理来说东小学生不能进来。

应该是教职工的孩子。

苏萦怀静静地看着他们，唇角不经意露出一丝微笑。周嘉宁双目微眯，确定苏萦怀真的在笑之后也觑向他们。

小男孩们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两个陌生人尽收眼底，他们高高兴兴地找了一棵树盘腿而坐，其中一个背包的小男孩把书包脱下，放在树干边上，接着从里面掏出一本书，另一个小男生无聊地揪着身边无辜的小草玩。

距离太远，他们又是背对着苏萦怀坐，苏萦怀看不清他拿出来的是什么书，恍惚间只依稀觉得眼前的一幕有点眼熟。

拿书的小男生把书翻到某页，拍了拍身旁的人，指着书页逐字逐句地念了起来。那人停止了摧残草地的行为，转头看向拍他的人。

苏萦怀一怔，他知道为什么会感到熟悉。

四年前，那时的他与他们年纪相仿，他曾经也和一个朋友，像这样肩并肩地坐在树底，他读书，朋友安静地望着他，表情不显。

可是……

苏萦怀想到这里情绪有些低落，他垂首盯着地上的草发呆，半晌后突兀地自言自语道：“我讨人厌吗？”

周嘉宁猛地顿住了，他拧紧眉毛，先是快速地否定了这个疑问：“不讨人厌。”随即他从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里嗅出极度不对劲的气息，周嘉宁立马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苏萦怀双手抱膝，脑袋侧枕在膝盖上，怔怔地直视前方，沉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有没有听进周嘉宁的话。

夕阳落在苏萦怀的脸上，眼睛聚集一点金光，从周嘉宁的角度看，就像蓄了泪水，泫然欲泣。

等了半会，苏萦怀依然没有回答周嘉宁，周嘉宁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直觉告诉他不能让苏萦怀继续这个状态，于是他弯腰起身，走到苏萦怀面前，低头望向他。

光线被高大的身影挡住，苏萦怀眼前一暗，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对方。

周嘉宁缓缓地半跪下来，一只手撑在膝盖上，自始至终目光都一错不错地盯着苏萦怀。

苏萦怀也随着周嘉宁的动作视角逐渐下移，最终落入一双凝重忧虑的眼，眼神幽深，像化不开的浓墨。明明是背光，可苏萦怀却能够从中窥见自己的缩影，填满他的整个瞳仁，仿佛世间只剩下苏萦怀，专注投入。

这个眼神，苏萦怀曾经见过。

那时的他以为自己会和那人成为很好的朋友，但现实却是对方不久之后便拒绝再与他见面，哪怕苏萦怀再三地挽留对方。

你们在这样看我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然而那人已经再也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

苏萦怀伸手抚上周嘉宁的眼睛，哽咽道：“你在想什么？”

周嘉宁抓过脸侧的手，哑声道：“你。”

“想我什么？”

“担心你。”

苏萦怀的心重重一跳，他目光微闪，喉结滚了下，很淡地笑了，喃喃道：“是吗。”

周嘉宁定定地盯着苏萦怀，不放过任何细小的表情变化。他的手收得更紧，柔声问道：“你怎么了？”

苏萦怀闭上双眼，良久，再度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模样，他蓦然想起自己的手还被周嘉宁握着，像做贼心虚似的一下抽了回去。

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开始发烫，眼神游移，话也有些说不明白：“没、没什么，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事而已。”

“什么事？”周嘉宁的手上一空，微妙地看了眼自己的手，随即将其放下。

苏萦怀咬了咬唇，纠结了几秒，最后还是决定说出来：“几年前，我曾经有一个朋友，当时我和他玩得很好，我们一起看书、下棋、抓蝉，可是后来有一天，”苏萦怀微顿，声音放轻了些，“他再也不见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前一天还一起玩得很开心。”

“我想过很多原因，是我说他的画丑，还是我趁他不注意悄悄把虫子放在他胳膊上，又或者是我念的书他不喜欢，嫌我太多话了。要是他不喜欢的话告诉我，我可以改，但他偏偏什么都没有说。”

“我真的，”苏萦怀垂眸，喉咙发涩，“很喜欢他。”

苏萦怀第一次把这些事告诉别人，他说完将脸埋进腿间，不去看周嘉宁的反应。

周嘉宁沉默地听完，一言不发，他双眼睁得很大，眼皮微微颤抖，呼吸粗重，像罪人一样低垂着头。

“那你别喜欢他了，”周嘉宁哑声道，“不值得，你会有更好的……朋友。”

苏萦怀仰起头，轻轻地摇了摇：“我看到他第一眼就很喜欢，现在也很喜欢，如果能重新开始就好了。”苏萦怀微怔，然后又萎靡下去，自嘲道：“说这些也没有用了，他……已经去世了。”

一阵清凉的晚风掠过，树梢被吹得沙沙作响，周嘉宁身旁的草摇摇晃晃，叶片尖尖刺得脚踝细细密密地发疼，垂在腿边的手微微发抖。

半晌，周嘉宁倏地靠近苏萦怀，双手捧起苏萦怀的脸，直白地凝视他，眼中情绪翻涌，语气坚定：“苏萦怀，你听我说，你很好，没有人讨厌你，班上同学都很喜欢你，你相信自己，你没有错。”

苏萦怀对上周嘉宁的视线，没什么情绪地问：“那你能告诉我，他为什么会不告而别吗？”

周嘉宁急切地应道：“你朋友那么做，可能有他自己的苦衷，总之，肯定不可能因为他讨厌你！”

苏萦怀笑了，目光似水，望进周嘉宁的眼底，平静地问道：“你说，有什么苦衷？”

“我……”周嘉宁猛地顿住，半秒后，他只能强调：“反正他一定绝对不是讨厌你，苏萦怀，你能不能相信一下我。”

苏萦怀盯着周嘉宁写满了着急的脸，他知道周嘉宁在乎他，可这不是他们之间的事情，周嘉宁永远不会懂他那时的心情。

他忽然累了，苏萦怀拿开周嘉宁的手，别开头冷淡道：“算了，你又不是他。”

周嘉宁闻言身体猛地一震，他像是被施了定身术，无法动弹。

这时，晚自习预备铃响了。

苏萦怀起身，拍掉粘在身上的草叶片，抬步向教学楼走去。刚走了几步，苏萦怀发现周嘉宁没有跟上，他奇怪地转身，看见周嘉宁还在原地，保持着方才的姿势。

周围的学生已经散得七七八八，那对情侣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两个小男生还在树下嬉闹。

情人湖离教室有一段距离，而预备铃只提前三分钟时间，得走快点才能赶上。

“周嘉宁，再不走就要迟到了。”苏萦怀对周嘉宁喊道。

“……”

他在干什么？

苏萦怀走到周嘉宁身后，挽过他的手臂，一把将他扯起来：“叫你半天了，还不走，你干什——”

苏萦怀话没说完就截住了，因为他看到周嘉宁这会儿表情很可怕，就像见到鬼魅一般，脸色白得吓人。

“你，没事吧？”苏萦怀用手背贴了贴周嘉宁的额头，没察觉异常，“怎么脸色这么差，哪里不舒服吗，要不我送你去校医室？”

周嘉宁这才开口，只是此时他的声音非常嘶哑：“不用。”

他的视线陡然锁定苏萦怀，神色晦暗不明：“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