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静思园没有人,空荡荡的墓园里整齐排列着一座座半人高的花岗岩墓碑,下雨天更增添几分肃穆冷清。
苏萦怀一手撑着一把黑色的伞,另一只臂弯内抱着两束花,慢慢地走在墓园里,雨水从天空高速坠落到伞面上溅起透明的花,转瞬汇合成一颗颗断线似的珠子,顺着伞边流下,像垂落的珠帘。
伞很大,遮住两个人绰绰有余,苏萦怀的上半脸被其遮挡,只露出面部轮廓线条利落的下半脸,唇角紧绷,皮肤苍白。
D区063号和064号,林悦溪和李望月的墓位。
管理处的记录上登记了苏萦怀,八年前他就来过这里,看望他的这两位朋友。
那时才14岁的他是以怎么样的心情走过这条路呢?
苏萦怀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很难过,至少此时,他不想去思考任何事情。幕后的一切是阴谋也好,诡计也罢,他想心无旁骛地给曾经的朋友献上一束鲜花。
到了,D区063号,林悦溪墓位。
苏萦怀走近墓碑前,蹲下身子,取出一束花,郑重地放在地上,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将视线落在墓碑上的照片。尽管透过雨幕五官有些模糊,但苏萦怀依然可以看出照片上的小女孩眉眼弯弯,笑得一脸灿烂。
果然是扎着高辫子。
苏萦怀微不可察地笑笑,自言自语:“你以为你藏到这里我就找不到你了吗?”
回应他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雨水打在林悦溪的照片上,一行水道自她的眼睛滑下,就像照片里的人在流泪似的。
苏萦怀伸手擦了擦照片眼下的位置,雨很快湿润了他的手。
他专注地看了许久林悦溪的照片,才起身向前继续给李望月献花。
雨越下越大,暗雷阵阵。
苏萦怀目前的记忆里,跟李望月的交集唯有在楼梯短短几分钟的照面,且大部分时间他都一厢情愿地认为对方要伤害自己,到最后李望月仅仅留下一声哥哥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说不清李望月在他心里确切的定位是什么,比陌生人多一分熟悉,较朋友少一分亲切。
或许只有未来的他会清楚答案。
苏萦怀怀着复杂的心情,缓步慢行,李望月的墓碑渐渐显现在他的面前。
苏萦怀看清了墓碑上的照片。
这怎么可能?!
他不可置信地死死盯着李望月的遗照,瞳孔因极度的惊恐而瞬间张大——
李望月的长相,完全就是没长开的江朔!
倏忽之间,论坛上的陌生面孔一闪而过,传闻落到实处,关于江朔的谜团有了结论。
花束无声地掉落地上,纯白无瑕的花朵霎时被雨滴打得颤颤巍巍,溅起的泥水沾染上花瓣,狼狈不堪。
“哥哥。”熟悉的声音此时如同鬼魅般在苏萦怀的耳边响起,还带着轻快愉悦的尾调,可见声音主人此刻的心情应当非常好。
苏萦怀身躯猛地一震,后背发凉。他不敢回头,即使他知道对方已经靠在他的肩膀上。好像只要他不看,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闭上双眼,身体止不住地发抖,说不出话来。苏萦怀感觉到身后的人伸出双臂,不容拒绝地拦腰将他拥入怀中。
那人埋首在苏萦怀的颈窝处贴了贴,接着暧昧地吻了下他的锁骨,双手紧紧箍在他的腰上,勒得他有些呼吸不畅。两具身体严丝合缝,仿佛要苏萦怀与自己融为一体。
“哥哥不是想知道李望月的事情吗?怎么不问了?”恶魔低语般诱人喑哑的声音再度传来。
苏萦怀睁开眼,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发现自己如今的声线抖得可怕:“你……就是李望月。”
不是疑问句,这是肯定句。
江朔在他耳边轻笑一下,气息呼在苏萦怀的耳廓,半晌,才慵懒地嗯了声,散漫道:“哥哥好聪明,被你猜出来了。”
苏萦怀觉得好讽刺,困扰他那么久的答案,一直都在他的身边,甚至换了个身份,早在三个月前就成为他的男朋友。
“你现在到底是……”苏萦怀哽咽住,他有些问不出口。
是人还是鬼。
“哥哥是想问我,现在还是不是人吗?”江朔又亲了一口他的耳垂。
“……”
“你可以把我当成是人,现在的我已经和这具身体融为一体,我会和你一样,生病,衰老,再次死去。”江朔把下巴搭在苏萦怀的肩膀上,解释道。
苏萦怀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他只能尽量压制住内心想要逃离这里的冲动:“那原本的江朔……”
“呵呵,”江朔立刻就笑了,和苏萦怀平日里听到的笑声没有区别,但他就是从中听出了些许不爽,“早就死了。一开始,和你相识相爱的,都只是我,没有什么‘原本的江朔’。”
苏萦怀当然知道,身后的这个人,从17岁起,身体就换了一个主人,换成早已死去多年的李望月。
“你是怎么做到的,那次车祸事故是你引起的?”
“哥哥已经知道了。”江朔扬眉,微讶道:“难怪你不告诉我今天的事。”随后他又咬牙切齿,如惩罚般一口咬在苏萦怀的后颈,“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这是我交换来的。”
苏萦怀一怔:“什么意思?”
“那起车祸是意外,本来他们一家三口都要死,我问那小子,想不想救他的爸妈,如果想救就把他的身体给我。他答应了。”
苏萦怀沉默。
良久,他才问了最想知道的问题:“我的记忆,是怎么回事?”
江朔垂眸,掩去眼中的情绪:“你真的想知道吗?”
苏萦怀颤声:“对。”
“那你不要后悔。”江朔抚上他的脸颊,语气平静,“我带你亲眼去看看。”
话音刚落,苏萦怀还没来得及问江朔什么意思,便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动起来。
江朔接过苏萦怀手中的伞,他环着苏萦怀的后背,大掌扣在肩膀上,苏萦怀就这样被他紧紧地按着贴在一起。
在外人看来,两人很亲密地一同离开静思园。
苏萦怀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双腿机械性地走着,每步路的间距丝毫不差。他想问要去哪里,可他的嘴唇张不开,喉咙紧绷,说不出半个字。
他们出了静思园,没走多远,来到马路边静静地等待前方车流的停止。
这条路……该不会是要去……
红绿灯刚转绿,江朔抱着苏萦怀走过斑马线。中午放学下班的人很多,雨天湿滑,江朔把苏萦怀保护好,小心地在迎面相对的两拨人群中穿行。
他们走在一起实在是太显眼了,人们自发地给江朔让出一条路,路过时苏萦怀还能听到旁人小声的讨论。
走了五分钟,穿着校服的学生行人越来越多,加上四周的建筑和环境,苏萦怀可以确定,江朔要带他去的地方就是——
东城中学。
江朔带他回学校干什么?
苏萦怀惊恐不定、满腹疑惑,他全身僵硬地任由江朔摆布。
不一会,苏萦怀站到了母校门前,他抬眼看向阔别已久的校园。四年过去了,放眼望去依然没有改变,连门卫室里的保安大爷都还是同一个人。
现在正是放学的时间,学生们大部分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校门口对面的摊贩前围着一圈人。有些学生发现门口站了两个看起来非常亲昵的帅哥,激动地拍同学的手臂,甚至有一些胆子大的悄悄举起手机偷拍。
苏萦怀转眼警惕地盯着身旁的江朔,观察他下一步的举动。
江朔低着头,唇角下撇。半晌,他才控制苏萦怀,肩并肩大步向校园内走去。
苏萦怀瞪大双眼,他想挣脱江朔的手。毕竟现在他们不是学生了,大爷还直直地站在门口,进不去的。
然而注定他的反抗是徒劳的,苏萦怀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江朔拖入东城中学。
可就在他们踏入大门的瞬间,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就像他那时进入公园的废弃地一样,所有的声音、场景都变了。
光临东城两天的暴雨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微凉的清风,和煦的阳光透过树叶星星点点地落在苏萦怀的身上。他转头望向低垂的旭日,刺目的光线让他一阵眩晕。
这不是东城六月的正午。
苏萦怀回过头,身体不受控制地抬腿往学校内部走去。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控制这具身体,与其说这是他的身体,不如说他在透过这具身体看向外界。
怎么回事?江朔呢?
苏萦怀一路往前走,除了他自己以外,还有很多和他一样走在校道的学生,有的穿着东城中学的校服,有的穿自己的常服,大部分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走。
东城中学的绿化向来不错,进门后是一段又长又宽,两边种满树和灌木丛的大路,大路终点是行政楼。学生们一般不走这边,因为太远了,通常直接走操场,抄最近的路去教学区。
走这里做什么?
这个疑问一直持续到他走到行政楼前,看到大门上方电子显示牌的字样的时候。
热烈欢迎20xx级新生!
苏萦怀猛然一惊!
他想起来了,这是他高一入学报到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