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
夏天里少女的心思就像天马行空,初爻拄着拐从卫生间里出来,沈淮已经找他半天了,急得不行,害怕初爻又要消失在自己的生活里,见到初爻的那一瞬眼眶慢慢变红,紧紧抱住初爻,心里一松,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医院的灯光昏暗,沈淮尾音微微发颤,下巴埋在初爻脖颈旁,深吸一口气:“我以为你又走了。”
又。
初爻一只手拄着拐,另一只手不太方便地回抱住他,拍拍他的背:“不会的。以后都不会了。”
沈淮终于放开初爻,拿过他手里的拐杖,搀着他往病房里去:“刚刚护士查房,说你不在。”
初爻:“我就是打个电话。”
“是我太紧张了,”沈淮推开病房的门,安顿他在床沿坐下,“腿疼吗。”
初爻对上沈淮的眸子。
那个人的左眼近乎失明,更换过角膜的右眼虽比不得曾经,却依旧有着宛转流芳的眼神,即使他们都知道那只坏掉的眼睛会在左右眼视力极度失衡的状况下变得更坏,在日后也许会永久失明。
不过右眼是好的就够了,坏掉一只眼睛,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有那么一瞬间,初爻透过沈老师右眼的瞳孔看见了自己。
仿佛时光倒流回了那个初遇的上午,他还是风尘仆仆说一不二的副支队长,沈淮也还是狡黠优柔的侧写师,他们不是在病房里,而是在特案组的办公区里,初爻靠在桌沿眯着眼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而沈老师会轻轻整理一下大衣上的褶皱,看似春风拂面实则带着几分讥讽地微笑着,开口便是“初队长,原来你是我的校友啊”。
那时候沈淮的眼睛透着温柔的光,只有初爻知道这个人抱着别的心思。
不过与沈老师对上视线的时候,初爻心里确实愣了一下,只因为那双眼睛漂亮到连女人都甘拜下风。
好像印证了初爻的想法,此时此刻的病房里,沈淮右眼温和地看着初爻,没有从前那么撩人的光彩,却也还是好看的。
两个人都忘了刚才的话题,一时间有些相顾无言,初爻笑了一声,不知道是自嘲还是无奈。
他抬手,用指腹轻轻划过沈淮右眼的眼角,然后揽过对方,鼻尖与鼻尖凑在一起。
“好看,”初爻隐忍地开口,“你说你怎么……这么漂亮呢。”
“男人都是感官动物,”沈淮在他耳边开口,声音低低的,带着点蛊惑,伸手摸着对方的后脖颈,“你也是。”
初爻温和地咬住对方的耳尖,哑声道:“消停点,这里是医院。”
“是谁先点火啊。”
“是我,”初爻说,“我错了。”
沈淮吻了上去。
.
夏天的味道是洗衣粉味,带着一点汗味。
距离爆炸案过去一个月的时间。
从医院出来之后初爻没有急着搬到沈淮那边,而是让沈淮开车带自己回了民生巷。
房东见他终于回来,于是开始耍横:“你怎么回事,又欠了我两个月房租!水电我已经给你停了,你不住有的是人住。”
“对不起,”初爻喘了口气,外面有些晒,他看向房东,摸了摸口袋,才想起来这两个月的工资和补助还压着没发,“我能不能……晚点——”
“不行!”房东吼道,“你都欠两个月房租了!还晚?晚到什么时候?我告诉你啊,你要么现在交钱,要么马上滚蛋!”
初爻拿出手机看一眼卡上的余额。
倒不是真拿不出房租,只是他自己也要生活,哪哪儿都要花钱,工资和补助到现在都没发,医院里的费用虽然已经报了医保,局里也负担了一小部分,但总地算下来也用掉了很多钱,再加上他腿上的伤还没完全康复,之后还得去复查,真把两个月房租加水电一次结清,下个月他就要喝西北风了。
房东眼看他半天不说话,气得上前推了一把:“你什么意思?”
初爻踉跄一步,扶着门框稳住身形:“我会结清的,我——”
“你少来!”说着房东像是想起什么,“你不是公务员吗?公务员没钱交租?少在这里哔哔赖赖!”
说话间,沈淮从巷口进来,拍拍初爻的肩:“怎么了?我看你这么久没出来,就过来看看。”
“没……”初爻还没说完,话就被房东打断。
房东:“他欠了我两个月房租,按照合同,拖欠一个月房租罚三倍!两个月罚六倍!你是他朋友吧,他现在不给我结清,我是不会让他走的!”
初爻尴尬地把手机放回了口袋。
沈淮伸手拦了拦,让初爻往后退两步。
他淡然地看着房东:“拖欠房租罚三倍的钱,谁教你这么拟合同的。”
“你管我!我是房东他是租客,我的规矩我想怎么定就怎么定。”房东气得跳脚。
沈淮瞥初爻一眼:“这种霸王合同你也签。”
亏你还是个刑警。
初爻不语。
沈淮拿出手机,看向房东:“那就按合同来,罚三倍是吧。”
房东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心说这人怎么忽然就换了副面孔,还以为要掰扯很久呢:“对、对啊,罚三倍,一个月房租两千,他欠了两个月,给我一万二就行!”
沈淮给手机解锁的动作微微一顿:“一万二?”
房东:“对。”
初爻拧着眉,拉过沈淮:“我自己交吧。”
“你确定吗,”沈淮道,“你三个月工资才一万二吧。”
“我——”
初爻无法反驳。
沈淮淡然地给房东转了钱,从房东手里拿过了钥匙,一边开门一边道:“你卡里还有多少余额?”
“五万。”初爻说。
沈淮一顿:“之前借出去的钱,别人没还给你?”
指胖子。
初爻叹了口气:“还了。”
“那为什么……”
“你以为货轮爆炸之后你住ICU的钱是谁出的,当时你的情况太差了,差点死在抢救室里,”初爻道,“领导说最多只给报销百分之二十,但ICU一晚就要两万多,你住了半个多月,我的医保不能给你刷,局里的报销批准还没下来,而且……我又不知道你的医保卡在哪里,只能暂时自费了。”
沈淮:“你——”
“我什么我啊,我是因为不想让你就这么死了,”初爻颤抖着吸进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说,“我不是说过吗,有的事情我想听你亲自解释。”
两人一齐走进积灰的屋子里,沈淮深深地看初爻一眼,不由分说地紧紧抱住他。
初爻挣扎了一会儿,咳嗽着,最后放弃挣扎。
“那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沈淮,我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你,我是直男,我们之间也只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但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真的太多了,我很累,”初爻淡淡地说,“可做都做了,难道还能出去祸害别人家的姑娘吗。”
沈淮心里颤了颤,紧抱着初爻的手微微松开一点。
初爻叹了口气:“我跟你回家。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杨氏集团已经完蛋了,”初爻轻轻推开他,抬眸,双手捧着沈淮的脸,“我们都不要再为难对方。”
粗糙但是温热的手掌心。
好舒服。
沈淮忍不住自己蹭了一下。
初爻皱着眉:“你听明白我意思了吗。”
过去的事既往不咎,但初爻也不愿意沈淮再对自己有所隐瞒,或是利用自己去做一些红线边缘的事。
沈淮道:“我答应你。”
“好,”初爻拥住了他,浅笑,“其实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沈淮反搂着初爻,顺势滚在出租屋的床上。
初爻:“你抢救的时候,我已经原谅你了,也是那个时候彻底明白其实我已经喜欢上你的。当时我坐在抢救室外面的椅子上,给自己打赌,说如果你能平平安安地出来,我这一辈子都给你。”
“我好好地在你面前,”沈淮吻上他的唇,“活生生的。倒是你,消耗了自己所有的精力。”
喘息间,初爻道:“那时候我很绝望。”
“为什么?”
“只是觉得所有人都离我而去了,我这一生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追求正义的代价如果是让身边的人一个个为我而死,”初爻淡淡地说着,手掌心摩挲沈淮年轻的背脊,“那我一开始就不要去做。”
沈淮温柔地笑笑。
“不,你这个人,即使是让你重活一辈子,你也会选择去做的。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警察和你一样这么固执,也没有哪个警察和你一样傻。”
可能是真累了,初爻咳嗽两声。
沈淮轻吻他的眉梢:“但让我选择重新来过,我可能会换种追求正义的方式,你喜欢程序正义,如果当初我一直和你站在同一战线的话,是不是至少不让你像现在这么难过。”
大约是沈淮的语气和动作都很轻,两人原本也没打算做,这样安静的氛围倒是让初爻有点想睡觉了。本来就没恢复好,爱睡也很正常。
他躺在出租屋的床上,懒懒地嗯一声:“你也知道我难过啊。”
“以后我好好对你,再也不欺负你,”沈淮说,“我把初队长捧在心尖尖儿上。好不好?”
“嗯……”
.
他没有告诉初爻,其实他们天生就不是一条心,初爻追求的是刚正不阿,是正义,是法纪;沈淮只想弄死杨志培那老头,给沈佑君一个交代。这样本该是同道殊途的两个人又怎么能走到一起去,只不过是沈淮在某个瞬间很想和初爻一起走而已。
为什么呢。
初爻像个长辈,沈淮总觉得如果沈佑君还活着,气质也会和初爻一样,威严但有温柔的一面,会和初爻一样在下雪天里问自己冷不冷,会和初爻一样在睡觉的时候腾出一只手搂着自己,会和初爻一样说教,会用指腹擦掉自己落下来的眼泪,也会和初爻一样用酸奶肠粉捉弄自己。
二十多年的人生,除了母亲没有人会这样疼爱自己。
或者说……
沈淮看着已经睡着的初爻,伸手抚着他长出皱纹的眼角:“是想和你一起走,也是想让你带我一起走,我什么都没有了,不要让我到最后还是自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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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出租屋躺了一下午,期间沈淮起来收拾过东西,把初爻的几件衣服都打包好后,轻轻唤醒了初爻。
两人简单地收拾过屋子,把钥匙还给房东,傍晚的时候沈淮搀着初爻上了车,车门一关,沈淮便开着车往家的方向去了。
初爻坐在车上,侧着脸往窗外看。
夕阳很美。
他在三十五岁的年纪遇见年轻的沈淮。
三十五岁,章润案,烟花厂爆炸的时候沈淮扑向他。
三十六岁,他放手一搏跳上货轮,和沈淮一起站在倾斜的甲板上。
救护车里,他伸手摸沈淮的面颊,摸到了一手的眼泪。
记忆就像走马灯。
他第一次见沈淮的时候。
沈淮说喜欢他的时候。
第一次做的时候。
第一次吵架的时候。
第一次……
他说,沈老师,你好。
沈淮说,原来你是我的校友。
他说,同级不同院,算不上校友。
一年后的三十七岁,他养了一窝小猫。
一切归于平静,随着货轮的沉没彻底消弭,夕阳无限好,彼此都不再只是一个人,电影悄然落幕,主演退场,疯子和警察走上台前,片尾开始滚动,一个个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
谢幕。
但他们还在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