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檀双臂将她抱得更紧,却转了话头道:“等会儿我让厨房的人做些清淡的吃食。”
云无忧不同意,攥着他的袖子:“大半夜的,何必劳累别人,厨房里有什么吃什么就是了,最多自己热一热,也费不了多大功夫。”
段檀不说话。
云无忧一定要他表态,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询问:“嗯?”
段檀面色说不上高兴:“我知道了。”
云无忧闻言放下心,又绕回她的第一个问题,锲而不舍道:“你今日为何突然出尔反尔?”
段檀又不吭声。
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云无忧索性伸手去拽他的耳朵:“我知道你既不聋也不哑,你再不说话,我就当你心思龌龊,是个轻浮孟浪的登徒子!”
其实正因她心里知道段檀不是这种人,所以才敢这样逼问。
猝不及防被她扯住耳朵,段檀面上闪过怔愣之色,瞬间从耳尖红到脖颈,将头偏向一边后,有些不自然地开口:
“我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云无忧听不明白:“这是何意?”
段檀却不肯再解释:“你自己想。”
又卖关子,云无忧撇撇嘴,心道段檀这总是示人以不测的性子,的确很适合征战沙场,敌军光破解他的意图就要破解半天。
二人悄声到了厨房,并没惊扰守夜的人,云无忧本想先找些糕点垫垫肚子,岂料段檀嫌弃那些糕点过了夜,非拦着她不让吃,硬是自己下厨做了份梅花汤饼出来。
坐在桌上吃着热气腾腾的梅花汤饼,云无忧心中熨帖,看段檀也十分顺眼,笑道:
“小王爷竟连厨艺都懂得,真是人不可貌相。”
暖融融的灯光下,段檀唇角勾起一个柔软的弧度:“我只会做这一道梅花汤饼,还是从前你犯胃疾时学会的。”
云无忧面色一僵,闷头吃起东西,不再言语。
原来昭平郡主也有胃疾,怪不得段檀先前要说“又”,难为他一个王孙公子,竟肯为昭平郡主洗手做羹汤。
她心里有些泛酸,嘴里的饭也没了滋味,暗瞥段檀一眼,发现他手肘支在桌上,单手成拳撑住脑袋,眼皮半阖,一副犯困模样。
云无忧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他那句“我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段檀的意思大概是,身处与昭平郡主肖似的她身边时,他才能安心睡一个整觉。
所以泊雁丘过夜之后,段檀便想与她共处一室。
想通其中关窍,云无忧心中苦笑。
他们二人,一个如溺水之人抱紧浮木般抓着赝品不放,醉生梦死,一个明知自己是赝品,却还是动了真心。
她一时间竟不知谁更可怜。
……
一夜倏忽而过,次日云无忧入宫授课,众人均在议论青鸾司选官之事,齐婴大恨自己不通武艺,此番无法为杨皇后效力,怄得一早上都没碰任何糕点蜜饯。
而此前一向与岑太后亲厚的程鸢,则一转口风,表态要参选。
许多人对她此举颇有微词,认为她因太后失势才转投皇后,并非忠义之人。
云无忧倒觉得并无不可,良禽择木而栖,程鸢骑射俱佳,高唐侯府如今又无顶梁之人,全靠程鸢支撑门楣,程鸢若囿于忠义的虚名断了前程,那才是糊涂。
而且她也决定应杨皇后昨日之邀,参选青鸾司大统领,毕竟盟主欺瞒在先,此番她便是做了朝廷鹰犬又如何?
先将力量握在自己掌中,日后盟主如不负,她自是愿意助飞雪盟成事,但盟主若是欺世盗名之辈,她亦会借力打力以牙还牙。
她云无忧并不好骗,每一个骗她的人,都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只是若要得大统领之位,眼前便有一位劲敌,那就是程鸢。
北宫女学的骑射师傅有几十人,其余人她都见过,大多出身富贵,不曾狠狠操练,底子差得远,只有程鸢,算是对手。
论起武艺射术程鸢定然不敌她,可御术就不一定,马匹是贵重之物,父亲去世后她因拮据,已将骑术荒废许久,而程鸢一向在宫中教授御术,如今御车御马恐怕都比她厉害些。
她得想个法子力压程鸢才行。
……
转眼便是青鸾司选官之日,云无忧因有杨皇后钦点,只用参加最后的大统领选拔。
参选者共十人,比试则有三项:
一是武艺,在演武台上两两对擂,这一项云无忧胜得毫无意外。
二是骑射,御林苑内围猎,最后程鸢猎得的数量最多,但云无忧准头最高,且猎的多为猛兽,于是这一项她们打了平手。
三是御车,自当年先帝御车奔袭二百里逃脱东翎人追杀后,这御术便成了六艺之首,所以独为一项,并放在最后比试。
宣池旁,程鸢率先完成五御之演,速度与技巧均为上乘。
云无忧最后登场,这些时日她下了苦功,成败在此一举。
她知道自己技巧不足,于是便一心求快,这不止是考验她,更考验马匹,好在一路虽险,却到底是顺利抵达终点,速度也胜了程鸢许多。
然而就在她心下庆幸之时,异变陡生。
她身前的两匹战马突然癫狂,撂开蹄子横冲直撞,惊雷般炸开场面,但今日五御的最后一项是过君表,眼下这战车完全是朝着杨皇后所在的望台而去!
众人仓皇躲避战车,四散奔逃呼救,连杨皇后身边近卫都被吓得措手不及,手忙脚乱起来。
铁蹄以雷霆之势踏碎护栏,木屑顷刻炸开。
“护驾!护驾!”护卫们嘶吼着围在杨皇后身前,化作一堵人墙。
千钧一发之际,云无忧单手死死勒住缰绳,从怀里掏出一只木哨,哨声刺破云霄。
此刻失控的战马前蹄悬空,距皇后御驾已经不足十步,闻声四蹄生生一顿,冲势刹止,似是能听懂哨音一般停在了原地。
然而哨音一响,杨皇后就猛地扬头,死死盯住了云无忧,连战车迫近都不能使她眨眼一瞬。
云无忧匆匆收拾好局面,将仍在痛苦嘶鸣的战马交给马倌,迅速跪到杨皇后面前请罪。
战马突然癫狂虽不是她所致,可到底是在她这里出的事,她难辞其咎。
杨皇后面容肃冷,对着左右招招手,云无忧便被侍卫们层层围了起来,肩膀上架起两把明晃晃的长刀,刃尖在日头下闪着寒光。
这架势实在骇人,云无忧见状心头一凛,为自己辩解:
“殿下,今日战马突然发狂之事甚为蹊跷,绝非弟子所为,还请殿下明察秋毫,莫要放过幕后真凶。”
她这会儿自称弟子,是想借女学的关系,向皇后这个学宫祭酒卖个乖。
杨皇后要听的却不是这个,她眉梢微动,朱唇轻启:“窃取本宫之物,你还不知罪?”
云无忧猛地抬眼,神情震惊而困惑,杨皇后这话是何意?!她什么时候偷杨皇后东西了?!
片刻后她恭敬道:“恕弟子愚昧,还请殿下明示。”
杨皇后见状起身,走到她身旁伸出手:“你倒是会装傻,凌霄哨,还给本宫。”
云无忧依言从怀里掏出木哨,双手呈上解释道:“殿下,此物是弟子亲手所制,只为危急之时操控马匹,并非殿下所言凌霄哨,不知是何处引了殿下误会。”
这用哨音操控兽类之事,是她前些日子求教月华殿的回舟,专程学来防止马匹不受控的,没想到如今却惹了杨皇后。
不过杨皇后口中的那凌霄哨,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
将云无忧的话收入耳中,杨皇后神情微怔,拿起云无忧所捧木哨查看一番,发现其上空空如也,没有任何花纹,当即将木哨还给她,坐回原位道:
“本宫的凌霄哨刻有凌霄花,此物之上毫无镂刻,确是误会一场。”
她抬手示意,横在云无忧脖颈处的长刀被收回,侍卫们返回拱卫于她。
云无忧神情一顿,接着故作自然地回应皇后,心中却有些讪讪,她想起来了,她的确是在宫中捡到过一只刻着凌霄花的木哨,杨皇后方才其实并没冤枉她。
只不过后来那哨子被段檀拿走了,也不知段檀是否知晓那哨子的主人是杨皇后……
她思绪飘远之际,杨皇后的声音再起:
“战马发狂之事,本宫现已派北府兵着手去查,此事若与你无关,今日这青鸾司大统领之位,还要请你笑纳。”
羽林军被撤职后,现在宫中宿卫以北府兵为主,也就是方才往云无忧脖子上架刀的那些家伙。
作为中央三大禁军之一,北府兵总兵力约两万五千人,现由北府校尉崔尧统领,他出身大央七贵之一的平虞崔氏,是开国功臣博阳侯崔峻的嫡长子,三年前娶了杨皇后之妹,去年父死袭爵,如今是杨皇后心腹。
杨皇后说是派北府兵去查,其实就是把事交给了他。
此时云无忧听清杨皇后话中的意思,心知统领之位已是囊中之物,当即叩首谢恩。
而一直站在一旁的程鸢见到眼前情景,神情极为不甘,她咬了咬唇,骤然冲到杨皇后身前,跪地高声道:
“殿下,此人身份不明,怎可随侍殿下?!”
云无忧心下大震,飞速抬眼去看杨皇后的反应。
虽说杨皇后知道她不是昭平郡主,但眼下若被程鸢在大庭广众下戳破此事,杨皇后为了服众,恐怕未必不会舍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