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呈烟花状炸开,在那截纤细洁白的脖颈之上。
莫莉大睁着眼,橄榄绿色的眼珠直直望向我,喉间嗬嗬作响,身体如风中飘零的落叶,细细地发着抖。
颈动脉爆出的血花喷溅到她皱皱巴巴的素净衬衫上,斑斑点点,如作画般,为她染上一抹凄楚的色彩。
浓烈到刺鼻的血腥味登时争先恐后往我鼻孔里钻,一股不同寻常的饥饿霎时攫住了我,叫嚣着要吃空我的内脏,烧心的感觉直冲喉咙眼。
我一时几乎快站立不住,顿在原地,捂着肚子弯下腰,挤压住胃部,努力不让自己被饥饿吃掉。
伊丽莎白喉间一动,头颅一甩,浸渍着血迹的死白色假牙顺势松开,像扔颗烂番茄似的,将莫莉的身躯随意一扔。
而后,她紧盯住面如土色的莱特——
他的手,竟然还保持着微微蜷曲的动作,仿佛莫莉衣领的幽灵还残留在掌心里。
“你、你……嗞嗞……回来、回来一次,我就能能能能……咔啦!杀你一次次次次次!”
听到这句犹如玻璃渣子的话,耳膜被扎得生疼的刹那间,我终于明白:
原来我房间的电视根本没坏。
坏掉的,是主持人。
嗞啦嗞啦——
无数五彩斑斓的色块闪现于伊丽莎白周身,每一个为色块所覆盖的身体部位都发生了轻微的扭曲,并随机向左右平移了几个像素。其它没有出现色块的部分,则不断频闪着雪花,仿佛老式电视机出了故障。
“小夏,你的——”
在这无可匹敌的声浪攻击中,我像只被拔去了壳的蜗牛,无路可逃。
然而一道阴影倏地笼下来——柳白巳站在我面前,嘴巴张张合合,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
那股饥饿似乎消退了些,我抬头,茫然地看着他——在这股炸麦般的回声冲击下,我的听觉已然报废,颅内完全被噪声所占据,根本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见状,他面色一肃,如同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吸了一口气,屏住,然后撤掉捂住左耳的那只手,转而压在我的耳朵上,大喊:
“枪!你的枪!拿出来!”
盯着他左耳耳垂上那颗光辉夺目的钻石,我终于听清了他不断重复的那个字。
我松开怀里紧抱着的莫莉,将她放到一旁的地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贝雷塔,捏紧了,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双臂平举到眼前。
毫不迟疑。
她尚有一线喘息,我知道。
我必须速战速决。
与此同时,连续不断的噪声总算消失了,伴随着那些象征着崩坏和异变的不祥色块,也一并无影无踪。
紧接着,更大的变故出现在眼前——
支离破碎的伊丽莎白如同被打碎重组,异化成一种似人又非人的全新物种:
苍老的皮囊全被下面正潜伏蠕动的那东西撑得一丝褶皱也无,肿大双足将低跟皮鞋塞得满满当当,紫红条纹遍布暴露于空气中的皮肤表面,发黄发硬的钙化指甲约有半根手指长,末端还残余着星星点点的红色。
那是她展开这段旅程之前,为自己精心挑选并涂抹的指甲油。
“奥利弗,我想你。”
伊丽莎白喃喃道。
"Don't kill me!(别杀我!)"
一见着我手里这支贝雷塔,莱特面色惨白,立即尖叫出声:“你们都这么看着我干嘛?小时候她故意把我丢掉,害我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折磨,现在也不过是一报还一报,难道我有错吗?!”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的怒火登时蹭蹭往上涨,情绪立刻粗暴地挤掉了冷静和理智,占据了头脑的高地。我直接打断他的歇斯底里:“莫莉什么都跟我说了,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你拉她挡刀,这跟故意杀人有什么区别!”
“你又懂什么?!”莱特脸红脖子粗,失控地吼回来,口水都快喷到我脸上,“她为了让我回不了家,还专门写了一份周密详细的计划,并且全程都没有特地避开我,因为她有绝对的自信保证计划能够完美实施,所以根本不怕我会回来,向父母撕开她的真实面目!
“她当时才十岁,就能为了成为家里唯一的孩子、独占父母的宠爱,而制定出这种可怕的计划,你能想象这个女人的心肠究竟有多么恶毒吗?”
莫莉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我气疯了,还要追着他骂,手心却突然被捏了下——愤怒地一回头,却见柳白巳连忙小幅度举起双手,海豹似的,对我附耳低语道:“看那边。”
我吵得正上头,心不甘情不愿地朝他示意的方向一瞥:伊丽莎白仍然执拗地面朝着莱特的方向,双目鼓胀,宛如一条濒死的比目鱼,两颗焕然一新的眼珠子瞪得马上就要掉出眼眶,就和五楼那东西一样。
“奥利弗,我想你。”
她重复道,这次声音大了些,震得我耳膜都快裂了。
而莱特早已缩到了沃克身后,面如死灰,两条腿早就瘫软得跟面条有得一拼了。我满怀恶意地在心里祈祷他一定要被吓得大小便失禁,最好尿得裤子都湿淋淋的,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骚气,就和他这个人一样,恶心至极。
他抖若筛糠,朝伊丽莎白喊道:“我根本不叫奥利弗,你找错人了!”
“你当然不可能叫奥利弗。”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环顾四周,大家都一脸错愕,扫向声源——
出乎意料地,接话的人竟是他身前的沃克。
说实话,这位沃克·柯林斯,我还真挺佩服他的,在这种情境下仍然不见波澜,即使是伪装出来的,可见心理素质过硬。
他若无其事地对上伊丽莎白双眼,以一贯的平静坦然,说:“因为奥利弗是我——”
电光火石间,我猛然忆起,第一次见伊丽莎白时,她介绍自己来G市旅游的原因。
“的父亲。”
沃克终于揭晓了谜底。
莱特望着他,怔怔地,难以置信地。
原来沃克就是伊丽莎白那个不知所终的儿子。
然而陷入癫狂的伊丽莎白早就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了。她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腥臭的涎液从微张的嘴里溢出,自嘴角淌下,透明的,一滴滴,一片逐渐扩大的湿痕出现在地毯上,却始终无法冲淡浓重的血迹。
“奥利弗,我想你。但我……更恨你!”
说时迟那时快,眼轮匝肌一缩,我敏锐地捕捉到伊丽莎白庞大的身躯一动,当即扣动扳机——
太快了!
她像疯狗一样扑出去,恶狠狠咬住迎面甩来的那东西,恐怖的咬合力使她啃西瓜那样“咔嚓”一口啃掉了猎物的半颗头颅,生生用一口假牙将其一分为二。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我眼睁睁瞧见她的右胸口上分明有一颗弹孔,谁知她一转身——
背后还有一颗弹孔!
也就是说,射进去的子弹竟然径直贯穿她的身体而过!
怎么会这样?!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贝雷塔只是一把小手枪,根本不可能有如此强大的穿透力!理论上来说,子弹是一定会留在人体内的!
除非……她只剩一层皮,里面完全蛀空了。
"Da...ddy..."
被她咬在嘴里那东西嘶哑地叫道。
我循声望去,只见大股大股浓稠的鲜血,滴滴答答,混杂着些粉粉白白的浆液,顷刻间便弄脏了地毯。
自下往上,泉眼正是莱特大开的脑洞,已经被系统自动打上了一层厚厚的马赛克,我能看清的唯有剧烈痉挛着的身体。
正因如此,我无论如何穷尽自己的想象力,都想象不出场面究竟有多么血腥,只能看见他还算完整的下半张脸,大张着嘴——
虽然声带依旧完好,却再也无法叫喊出声了。
这算什么?
拿人挡刀者,人恒拿之挡刀吗?
而亲手造就了这一切的沃克,只是借着用莱特的生命争取来的这一空当,贴着墙根,绕开伊丽莎白,疾步走到我这一侧,厉声道:“夏,还等什么,对准她的脑袋射击!”
我忍不住叫道:“那是你的母——”
“她不是!”
沃克粗暴地打断我。他恨恨道:“她早就成怪物了!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呼噜呼噜……
伊丽莎白早已将咬在嘴里的半颗头颅嚼吧嚼吧,喉咙一滚,吞得一干二净,又抱着莱特的尸体,把他剩下的半边脑壳当作容器,仿佛脑浆是什么美味的果冻或面条,唏哩呼噜吃得起劲。
她吃得倒是香,我却快吐出来了。
而且在这股几欲呕吐的冲动下,胃酸翻涌得愈发厉害,要命的饥饿简直恨不得把自己也给腐蚀个精光。上面想吐,下面想吃,大脑难得地跟胃打起架,仿佛人性和兽性争斗不休。
一时间冰火两重天,我冷汗涔涔,眼前阵阵发虚,连站都快站不住,更别说握住枪了。
她进食速度极快,眨眼间便丢开莱特,满意地一抹嘴。随后眼珠子一转,又精确地瞄准了沃克,脸上的表情竟然温柔起来,“维德……”
酒足饭饱,她的思维模式居然趋近于人类了。
“开枪!”沃克忍无可忍喊道。
砰!
扳机扣下,空气穿破,时间恍若在这一刻无限放慢——
我为她奏出了此生最后一个休止符。
近两米高的身躯轰然倒下,砸在地毯上,发出闷闷的响声,连地毯里深积着的陈年老灰也扬起薄薄一层。
日薄西山,残阳似血。光柱里,万千尘粒默默不语,只静静起舞。
伊丽莎白的脸正好倒在那片余晖里,双目圆睁,不复老年人特有的浑浊泛黄,眼白干净得发蓝。
原本温暖明亮的琥珀色瞳孔里,数点瞳光米粒般破碎,悬浮于根根分明的条状脉络之上。树根似的脉络自中心的黑洞延伸出去,如一棵古树最后的叹息。
她闭不上的眼睛,就像永不落下的太阳。
很难想象,原先那么干瘪瘦弱的一个小老太太,彻底变成伪人的短短几分钟里,却爆发出了如此非人的力量。
这样的经历,即使在她年轻时,恐怕也很难体验吧。
我把枪贴身放好,扑过去查看莫莉的情况。
她鼻息微弱,脖子上的伤口已经被柳白巳用撕下来的衣角紧急止血过,但也仅仅只是草草包扎起来而已,我们根本无法给她更好的救治条件。
我不敢摇晃她,只能在她耳边喊:“莫莉,莫莉!”
她毫无反应,身体因为失血过多而渐渐发冷。
房间里有医药箱,当务之急是给她保温。我强拆了几把椅子,又扯了桌布,尽可能迅速地制作出一副简易担架,然后从莫莉裤腰下的小小口袋中取出早已被挤出一大截的房卡,指挥柳白巳和沃克分别托住她的躯干与下肢,我自己则小心翼翼固定住她的头颅,使她的头和躯干始终处于同一直线同一水平面上,三个人合力将她抬上担架,再送回406房里去。
绝不能放跑他!这一过程中我始终用余光监视着沃克的动向。
起码他现在看起来挺老实的,叫他干什么也都听话地干了。
简单消毒后,给莫莉用纱布重新包扎好伤口,又为她仔仔细细掖好棉被后,我一出内间,便瞧见柳白巳和沃克分别坐在两把单人沙发上。
他们两人都跷着二郎腿,且不约而同地用靠近对方的那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之上(这是很典型的防御性戒备姿势),就这么静默地坐着,没有任何言语或是眼神上的交流,各自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
沃克望向我,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被我打了个手势制止住——
“莱特是你杀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