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本身是一种资本。
当珍星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茫然,她以为善良本该是一种自由。
事实却并非如此。
对于她而言,事情发生在很久以前。
第一次参加芭蕾舞比赛,她和父母一起整整卖了一周的鱼才赚足了前往首尔的费用。
比赛的服装是用妈妈的嫁妆改的,珍星知道妈妈很宝贝那些布匹,可是她们没有别的钱再去买一件新的表演服。
老师倒是愿意将自己曾经的演出服拿出来给她改一套,可无论珍星还是她的家人都不愿意这样。
“穷人执着什么骨气,真是的,我只是先借给你,用完了你要还回来的。”
母亲只是弓着腰,甚至不敢抬头看老师,她是那样怯懦却说出了让珍星一生也无法忘记的话。
“如果开了亏欠的头,就再也补不起来了。”
“所以,我们才想着,也许珍星的人生能因为这个开一个好头。”
最后的结果是母亲用了一点布点缀在老师送来的服装上。
资金有限,珍星必须独自一人前往。
那一年,她十二岁。
满怀期待地坐船到了对岸,登上了前往首尔的火车,那座所谓的城市。
在水面上,她静静看着自己,脸上的妆容是老师提前为她画好的。
“等你到那边,肯定妆都花了。”
“所以,你得戴上这个。”
穷人有穷人的办法,老师拿出一张黑色面纱,罩在她的脸上,将原本厚重的妆容变成了神秘女郎的面孔。
“火车的时间很紧,下了火车就立刻打车过去,知道吗?”
老师代替了母亲的位置,细细嘱托的同时,也从更加专业的角度为她打气。
“你并不比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要差,至少在我见过的人之中,你是最有天赋的。”
“宋珍星,给我给你的家人,给你自己,捧一座奖杯回来,知道了吗?”
老师笑着抚摸她的头,打趣着说。
“要是灰尘仆仆地回来,就不配做我的弟子了。”
珍星那时,是意气风发的,满怀期待的。
她要拿到冠军,要用冠军的奖金给母亲重新买一块红布,要更亮更滑更软的。
可惜,老师一语成谶。
回来的珍星,已经不仅仅是一句狼狈可以总结的了,她宛如水鬼上岸。
脸上的妆容乱作一团,那条裙子也破败不堪,珍星一定经历了很不好的事情。
可她却没有哭诉一句话,反而跪在老师的面前,恳请老师再给她一次机会。
“对不起,我没有拿到任何名次……”
“我发誓,我会更加努力地去做,请您不要把我赶出去。”
原来她把老师的话当了真。
“珍星呐,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我不会放弃你的。”
“但你要告诉我,一路上你发生了什么?”
平时严厉的老师变得很温柔,珍星跟着她去到了她家,老师让她洗了个澡,拿出自己的睡衣给她穿。
“不用害怕,把一切都讲给老师听。”
“是秘密,我就替你保守,是痛苦的事情我就教你排遣的方法……”
“老师,我是不是,不配做好事?”
珍星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抵达首尔后,她听话地打车前往目的地。
一开始很顺利,没一会儿就到达了比赛定下的剧院门口。
步行进去的途中,她被侧道的声音所吸引。
“你胖成猪了,怎么还要在外面乱晃?”
“没有人的时候,你会悄悄在地上用四肢爬行吗?”
“一定会的吧,那样很方便。”
高大却像气球一般的身形,被其他小孩围在中间的那个女孩,就这样低着头承受其他小孩的恶意。
那一年的珍星,是一个村里的狗咬了鸡都会上门替公鸡找狗讨公道的孩子。
见到这一幕,怎么能忍。
当即就冲上去推开其他孩子。
“你们不能这样说她。”
“你是谁?”
“你跟她是一帮的吗?”
“那我们也讨厌你。”
小孩子的喜怒哀乐就是这样,比成人世界更喜欢拉帮结派。
等到珍星终于将女孩拉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一团糟了,面纱无翼而飞,裙子也变得破破烂烂。
甚至还有其他人泼的面粉鸡蛋。
“你没事吧?”
“没……没事。”
“对不起,我害了你。”
珍星需要踮起脚才能看清的女孩子,明明拥有这样压倒性的优势,却显得这样弱小。
这让她萌生出一种责任感。
安慰对方。
“你不要怕她们,你比大家都高,应该是她们怕你才对。”
“怕我?我不喜欢这样。”
高女孩说:“我不想怕她们,也不想她们怕我,我想和她们做朋友。”
“可是,我太胖了。大家都不喜欢我。”
珍星想也不想地伸出手,拉住她的手。
“我和你做朋友,我喜欢你。”
“你其实一点也不胖,我妈妈说了,要长成你这样,身体才健康。”
“真、真的吗?”
珍星清楚地看见对方的眼睛亮了起来。
“对呀。”
她重重点头。
“那我们是朋友了。”
珍星拉着她的手。
“我带你去看我比赛。”
兴致勃勃的话在门口停止。
门卫拦住了她们。
“不好意思小朋友,流浪儿不可以进入这里哦。”
因为两个人的狼狈模样,所以被当做了流浪孩子。
珍星努力拍干净自己的裙子想要证明自己不是什么野孩子,而是参加比赛的人。
可高大的保安用一种她看不懂的目光看着她,珍星不懂,却产生了逃跑的冲动。
后来她才在课本上学到一个词汇。
叫做,无地自容。
“我有新的衣服,我回家帮你拿新裙子来!”
好在,她的新朋友对她伸出了援手。
珍星满怀期待地在剧院门口等着她。
直到太阳落山,直到陆续有已经表演完的选手从里面出来,直到,她听见了里面的人在叫冠军的名字。
“妈妈,那个第一名好厉害。”
“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她一样厉害呀。”
珍星伸出手拉住那个小女孩,立即被她的母亲当成野孩子推开。
“去去去,哪里来的流浪儿。”
“别碰我家孩子。”
珍星没有计较这种蔑视,她小声地问对方。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知道,冠军叫什么名字呀。”
“诶,这个的话,我不记得了。”
“好像是什么熙,素熙?簇熙?”
错过了比赛,错过了证明自己的一次机会。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只能在下午的侧道上坐着,一边坐,一边等着她的朋友。
珍星想,也许是朋友被自己的家人扣在了家里,就像有时候她去找小花玩,小花被妈妈关在家里那样。
又或许,在来的路上,她又被欺负了。
可是……
“可是,老师如果我不帮她,我就不会错过比赛了,是这样的吧。”
如果没有多管闲事的话,她就能完成自己定下的目标,也许她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作为比她年长的人,老师听后只是问她:“可是,如果你没有那么做的话,你回来会不会就睡不着觉了,你做梦都会记得她被欺负的样子吧?”
珍星果然沉默了。
但她远比一般的孩子要敏感。
只是在首尔短短待的一点时间里,她就已经饱尝人间冷暖,首尔是个不纯粹的地方。
天没有釜山蓝,水没有釜山清。
可是那里很大,能盛下一个人的欲望,无数个人的欲望。
“老师,如果你问我有没有后悔。”
“我会说后悔。”
当所谓的冠军在剧场里带来一出堪称完美的表演时,没人知道,珍星在侧道上也跟着音乐声翩翩起舞。
倘若有一位舞蹈家经过,哪怕只是一个普通人路过那里,也一定会为她所惊叹。
可是没有,芭蕾舞是需要被看见的。
“如果不被看见的话,就没有任何意义。”
而被她捡到奖杯的主人教会了她一个道理。
善良需要资本,像她这样的人,并不具备善良的条件。
对于对方而言,一个可有可无的奖杯,对于珍星而言,是会让她下跪也要求来的机会。
真正开朗的孩子,从来都不是珍星。
“没关系的珍星,你一点也不差。”
“如果你真的这么在意这次比赛。”
“那就将冠军的名字贴在床头,从今以后每次比赛,你都看着她,记得这一次。”
老师越柔和,越不在意,珍星的内心就越矛盾。
究竟是真的在安慰她?
还是老师也知道,她并没有好到能完胜其他人。
但她点头了,依老师所言,将这位冠军的名字写在纸条上,贴在床头。
这习惯被她从家里带到了学校。
于是,第一次爬窗来找珍星的素熙看见她床头的纸条,显得无比兴奋。
“呀,我们珍星原来一直在床头贴我的名字吗?”
素熙将她扑在床上。
“你原来,这么喜欢我吗?”
“平时完全看不出来呀。”
珍星那一瞬间感到提心吊胆,等到素熙说出这样的话时,虽然嘴上跟着打哈哈,心里却在自嘲。
朋友吗?
如果你还记得我的话,就应该知道,我们做不了朋友的,素熙。
你是我的敌人,是我嫉妒的对象。
你是善良的化身,而我是后悔的卑鄙者。
素熙决定来找珍星其实是一个很偶然的决定。
母亲忙于事业,今天又将她一个人丢在家里,闲来无事的素熙决定整理自己的房间。
实际上是将所有东西拿出来丢在床上,一件件看过去,然后再一次胡乱地塞回床下。
至少这样,显得她有事可做。
她原本想跟珍星打电话。
却想起她还没有珍星的手机号码。
不过素熙并没有感到伤心。
因为她知道,是因为她们自从成为朋友之后,就几乎形影不离,所以才没有时间用电话交流。
只是今天,她格外孤单。
所以更想要联系珍星。
手上的老物件一件又一件,当拿起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获得的冠军奖杯时,素熙眼前仿佛又出现那只朱雀。
那夜看不清的女孩,时至今日,似乎有了正脸,是珍星的模样。
虽然并没有去确认,但素熙有一种预感,就是珍星。
“原来,我们这么早就遇见了。”
“是一次很美好的相遇,对吧?”
素熙的手划过奖杯,在刻着自己名字的地方,她用手指比划着珍星的名字。
“你为我跳舞,你让我再次喜爱上芭蕾。”
“你拯救了我,是上帝派给我的天使。”
素熙并不信教,因为上帝并没有在从前让她找到珍星。
可是她觉得天使这个说法实在太美。
所以在这五秒钟,她信上帝。
屋子外的月亮很圆,是个该团圆的日子,可她和珍星都呆在孤独的房间里。
素熙看着月亮,突然感觉,仅仅是和珍星看着同一个月亮是远远不够的。
她们之间的缘分,她们之间的友谊。
她对珍星的想念,让她想要立刻见到对方。
“所以,我来找你啦。”
“我实在太想你,完全等不到明天上学。”
素熙穿上了珍星的睡衣,体型相似的两个人,站在镜子前,竟也有双胞胎的感觉。
珍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