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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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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慵城仍是细雨蒙蒙,天地间水雾弥漫,深秋时节寒意砭骨,湿冷的风简直要将人从皮肉到骨头全部浸透。

十六冻得缩了缩脖子,说一句话嘴边便呵出一口白气。他这一路念念叨叨,白气粘在眼睫上,融化成一滴滴小水珠,看起来怪惹人怜爱。

原本这傻孩子脏得要命,原清辰昨天实在看不下去,便唤人给他洗了个澡,搓下二两泥,又赶了一套新衣给他穿上,这才看着人模人样起来。

少年生得白白净净,眼睛倒是不小,只是一眨一眨地透着傻气。

林池鱼正拽着还在困劲上的祁素衣说着什么,十六傻不愣登地从房间里冒出头来瞄了一眼,祁素衣侧目看去,便见他脸倏地一红,忙不迭又缩回头去。

林池鱼看乐了,祁素衣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笑什么笑?走了!”

……

景明好大喜功,在原先的府邸外又扩建出一圈宫殿,眼下还在施工,只是连日阴雨,土总也压不实。

禁卫听祁素衣自称大夫,便引着四人来到大殿前。

城内黑云泼墨,一缕缕电光似老树盘虬,刹那间将人间照得一片惨白,而后重归黑暗,仿佛长夜无尽,漫长得像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十六自进了大门便闭上了嘴,畏畏缩缩地缀在后面,见了禁卫,更是将头也一并藏到了祁素衣身后。

长长的黄金阶几乎一眼望不到头,登上最后一阶时,门内骤然响起惨叫,紧接着大门敞开,几名禁卫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地扫了四人一眼,又继续向前走去。

光可鉴人的金阶上顿时拖拽出一条长长的血痕,粘着几丝碎肉,血水还没来得及聚成洼便被如注的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祁素衣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淡淡道:“这份开门红的大礼,可真是够重口的。”

禁卫见四人停步,颇为不耐地催了一声,伸手搡了十六一把,十六身形晃了晃,好险没一头栽下去,可却把自己晃出了祁素衣身后。

他有些困惑地回头看看,再抬起头来时,目光恰好与黄金座上那戴面具的人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那人坐得那么高,懒懒地支颐靠在扶手边,金丝滚边的长袍拖拽在地上,坐下群臣伏拜。他的目光踩着众人的背脊,冷冷地刺进十六眸中。

十六还在愣着,便见那人缓缓勾唇,露出一个恶意十足的笑。

刹那间,似有无数冤魂厉鬼扑面而来,凄风苦雨撕扯着他的躯体,后颈撕裂一般地痛,那金闪闪的台阶仿佛在脚底塌陷,伸出无数只苍白的手,死死拽住他的裤脚,要将他拉扯下去、埋葬起来。

蓦地,他惨叫一声,抱头深深蹲了下去。

林池鱼发现他的异样,忙蹲下身去:“你怎么样?还好吗?”

话音刚落,他的声音顿时一滞。

少年仍死死地埋着头捂着脸,从他的视角瞥过去,刚好看见十六的后颈裸露在外,上面密密地缝了一圈红色针脚,此时竟泛着缕缕黑气!

景明挪开目光,看向黄金阶下之人。为首的那青年微垂双目,明明同样是行走,他的身段却莫名让人觉得赏心悦目,似有一段潇潇风骨埋在他单薄的血肉之下……

让人想挖出来看看。

景明眯起双眼:“你便是那自称大夫的祁素衣?”

“啊。”祁素衣颔首,“正是。”

“入我慵城,便该守我慵城的规矩。”景明道,“你可明白?”

祁素衣不卑不亢地笑了笑,神色不变:“城主请讲。”

景明轻轻挑起舌尖舔了舔齿列:“你可知,那趴在地上的小子是谁?”

祁素衣转过头,见十六竟仿佛十分痛苦一般伏在地上,林池鱼冲祁素衣比了个口型:不对劲。

当然不对劲。祁素衣的目光从十六后颈的一圈针脚处掠过,轻飘飘地又落了回来,笑了笑道:“城主广贴告示寻医,莫非就是让我来猜谜的?”

景明冷笑一声:“既然是大夫,那不妨给他诊上一诊,答对了,我便允你留下治病;答错了,你就做我的狗,如何?”

林池鱼蹭地起身怒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祁素衣拉住他拍了拍,低声道:“他脑子有问题,别生气。”

他上前一步,倒没什么怨言,只是叹了口气:“可惜,我这人出诊需得天时地利人和,眼下三者皆不对。”他眉眼一弯,和煦的笑容怎么看怎么欠,“敢问城主,这该如何是好?”

景明双眸一冷,还没开口,林池鱼便觉身边一阵残影呼啸而过,发丝被吹得高高扬起,定睛一看,那竟是方才还趴在地上的十六!

原清辰吃了一惊:“如此快的身法,这还是人吗?”

祁素衣忽觉身边一道尖锐的寒意擦肩而过,只见一道残影猛地扑向黄金台,裹挟着极重的仇怨之气,浓烈得令人遍体生寒。

然而,景明却仿佛习惯了一般,冷冷看着那道残影飞速逼近,只是轻轻一抬指尖——

“刺啦——”一声令人牙酸的裂帛声骤然响起,紧接着,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金阶上滚了下来……

有人斗胆抬头看去,在看清后,整个人突然浑身一僵,而后回光返照一般瞬间剧烈颤抖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嘶声呻吟:“头……头……”

一颗头沿着黄金阶一路弹跳滚落下来,骨碌碌停在祁素衣脚边。惊疑恐惧定格在那张年轻的脸上,十六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就这样撞进了祁素衣视线中。

黄金座旁,十六的无头尸身噗通一声摔了下去,沿着台阶滑落到一半,又缓缓止住。

他脖颈骇人的断面处竟是一片死黑,冒着丝丝缕缕的黑烟!

“咔嚓——”

惊雷过后,雨势骤然增大,大殿内一片死寂,隐隐约约有哭嚎声自殿外传来,伴着轰然砸落的闪电,在大殿内撞出阵阵回响。

难怪自景明继任城主后,慵城便阴雨不断。

这哪是什么雨,分明是旧魂新鬼的恸哭啊!

景明歪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眼神轻飘飘落在祁素衣身上,微笑道:“我送你的见面礼,祁先生,你怎么不要呢?”

祁素衣脸上一贯的笑意消失了。

林池鱼快步走来,还没来得及分辨那断颈处的黑气到底是什么,便突然见十六的额头间浮现出一道血红色的符文,沿着脸颊缓缓下移,最终覆盖整张青涩的脸。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头颅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缕头发,结着鲜红的丝带,血染一般。

林池鱼愣了愣:“这是……”

“百年前,坊间流传着一句‘线操生死,南阳殷氏’。”

祁素衣淡淡开口,清朗温润的声音在大殿内碰撞出轻微回响。

“殷氏一脉操傀儡师之业,一代仅传一人。只可惜,这营生本便有损阴德,又被心术不正的晚辈学来,干了不少天怒人怨的勾当,殷氏便慢慢家道中落了。”

景明在听到“殷氏”二字时,双眼已经不爽地眯了起来,听到最后,他不屑地嗤笑一声,“那是他们咎由自取。”

“他们?”祁素衣轻声冷笑,“如果没记错,十五年前殷家大宅走水,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没留下一个活口。”他顿了顿,嘶了一声,“但奇怪的是,五年前,坊间又有人离奇失踪,有的找到后疯疯癫癫,有的则只能找到一缕头发,或是一部分肢体……”

景明冷声打断他:“你想说什么?”

祁素衣微笑着道:“城主不必动怒,我只是觉得,能亲眼目睹本该失传的殷氏操傀术,实在是幸运。”

景明摆弄扳指的手骤然顿住。

祁素衣道:“我一直很好奇,当年殷家走水,当真无一人生还吗?”

门外风雨如晦,景明手边的油灯猛烈地颤抖两三下,“噗”一声灭了下去。

“自然是真。”城主半边脸淹没在黄金座的阴影里,一点一点笑了起来。

“——逃出来的那个,不是人,而是恶鬼啊。”

十五年前。

“轰——”

殷家大宅业火燎天,火舌疯狂舔舐天际,暴雨之下火势不减反增,浓烟来不及散去,盘成柱状嘶吼着直冲而上。

无数冤魂自烈火中呻吟哭喊,幢幢鬼影之间,两道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向院墙跑去。

“哥……哥!”

殷氏最小的公子不过五岁,满脸黑灰也遮不住眼中的恐惧。他踉跄地被大哥拉着跑,锦缎小袍上沾满了烟尘。他一步一回头,可总被大哥强行拽回来,身后宅院突然一声巨响,房梁整根砸落,溅起刺目的火星,扎痛了他的双眼。

他还没来得及取字,只有一个乳名换做“七郎”。

七郎越跑越慢,呼吸间似掺着冰冷的刀片,刺得肺腑生疼。他带着哭腔仰起脸问:“哥,我们取哪?爹爹和娘亲呢?”

他看见大哥狠狠抹了把脸,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声音在雨幕中显得遥远而模糊:“哥带你去找!”

七郎莫名害怕起来。他回头看向元墙边一棵被拦腰截断的树,树上还挂着半截破损的秋千。

——那是爹爹给他们扎的,大哥时常推着他,在秋千上晃呀、晃呀......

突然,他看见秋千上竟真挂着什么,也在风里雨里晃呀晃,好像是一个球......

一双手忽然捂住了他的眼睛,他听见兄长的声音打着颤,压在耳边:“小七,别看。”

殷七郎眨了眨眼睛,乖乖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的手被兄长拉得更紧,便不由自主地向前跟了几步,紧紧贴在兄长身边,向前跑着。

雨太大了,他的一幅全都湿透了,头发被雨水打湿,蔫蔫地贴在额头。

大哥跑到一处长寿石边,费力地搬开石头,冲他招了招手:“来,小七。”

这是大哥带着他逃课时经常钻的洞口,钻出去,就能离开殷家大宅。

七郎愣愣应了一声,冒着身子钻了进去。

突然,身后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像低低的哭声,沉沉压在耳边,仿佛跑到哪里都躲不掉,藏进哪里都会被发现。

“哥,那是什么?”他打了哥哆嗦,怯声问。

“风声而已。”大哥的声音明显带着焦急,一把将他推了过去,“乖,小七,别出声,一直往前走,哥马上就跟过去。”

七郎还没来得及问一句,长寿石便被大力阖上,洞内瞬间一片漆黑。

轰然作响的大雨淹没了大哥的惨叫和撕扯咀嚼的声音。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如何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石洞,只记得自己在大雨中跑了很久很久,晕倒又爬起,就这样过了多少个日夜,最后一次醒来时,他窝在书场旁的窄巷里,听说书先生将镇堂木拍得震天响,讲的是那殷氏大火满门灭尽的故事。

书场内熙熙攘攘,茶凉故事了,便满堂喝彩,掌声雷动。

好像“灭门”二字,不是几十条人命,只是接下来几日茶余饭后终于有了的新鲜谈资罢了。

门内尽是冷眼的局外人,门外还躲着一个伶仃的浮萍身。

人心冷暖,大抵还比不过几两碎银、几声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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