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真来得很早。
诵完经,正好是午课时间,师叔被寨子里的老人叫去给不听话的小孩驱邪,他们这些弟子得到了一下午的闲暇。
他来到松子的院门口,发现门上那一把狗尾巴草掉在台阶下,怪了,明明昨夜离开时还好好的。
圆真把狗尾巴草捡起来,插了回去,随后有礼貌地抬手敲门。
“叩叩。”
没动静。
圆真上山前特地打听了,松子今日没有去书塾,那就应该是在屋里了,他又敲了两下门。
“叩叩。”
一阵强风袭面,门突然被拉开了,高大的身影杵在门前,圆真惊得后退了一步,竟然是个男人。
是昨夜推门而入又莫名离开的那个男人。
这个男人单手撑在门的铜环上,另一只手在扣自己的衣襟,衣襟翻动的时候可以看到米粒大小的印子,很密,乱七八糟地覆盖在颈部那一片,但都不深,像是什么动物实在无力又实在气愤了才会弄出来的痕迹。
他扣得很慢,像是并不介意这种暴露,眼神不避不闪落在圆真身上。
圆真安静地站在台阶下,行了一礼:“施主。”
男人眼神不善,不是那种露骨的恶意,而是刀锋般的审视,很快,他挪开了,就在圆真以为对方要对自己进行一番刁难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山上是禁区,谁放你上来的?”
一句话,里与外,亲和疏,明的暗的讲得再清楚不过了。
圆真含笑颔首,“小僧来送个物件,叨扰了。”
景历没说什么,走时肩膀擦了一下圆真的肩,圆真向旁错了一小步,又稳住了,他垂目,余光里是闭紧的房门,他没有说话,有些出神。
…………
午后,松子来到僧人住的排屋,问到了圆真的住处,径直走了进去。
“师兄,你怎么没来啊,昨日不都说好了吗。”
一进去,松子就轻轻地抱怨。
圆真正在叠一件法袍,回头一笑,“师弟来了,稍坐一会,桌上有素果。”
松子说:“你还没回答我呢。”
圆真停顿了一会儿,“早晨替师叔熏法器,一时忘了。”
“忘了?”松子怀疑地说,“师兄的记性一向很好的啊。”
圆真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松子就走过去:“怎么师叔的袍子也要你给叠吗?”
他这样无知无畏地一句句问,问得圆真把袍子叠了很久,才缓缓地站起来,神情有一点怔忪,像一尊突然开裂的瓷器,摆得高高的,风光漂亮的,被松子这一阵风带过去,就露出了里边蛛丝一样的纹路。
松子心里一跳,马上就说,“我其实也不想知道呢,师兄,我们快去看戏吧。”
圆真缓了缓,微笑着点了头,“嗯。”
这一天没有去书塾,松子本该窃喜的,但他整日都过得心不在焉。一方面要打起精神来招待师兄,另一方面又老记着师兄的那个魂被抽干的神情,心里有点毛,直到临近傍晚了,松子送师兄回到半山排屋,他把买的一兜山果递过去。
“师兄,那我就走了。”
圆真提着布兜,一手在身前行一礼,微笑着看他:“当心路滑,不要跑。”
松子点点头:“那我明日还来啊。”
圆真还是那副很温驯的样子,说好。
无话。
松子觉得喉咙堵得慌,两个人明明在山下热闹场里走了一趟,却好像完全没出过这个屋子似的,或者说,以这间屋子为原点,圆真整个人只要靠近这间屋子,就会从一个好脾气的师兄逐渐釉化,精雕细琢的姿态,恰到好处的表情,一尊假人。
松子承认,他有点懦弱,对可能预见到的苦难首先想到的就是逃避,远离,而不是假惺惺地为旁人的不幸付出口舌安慰。
安慰有用吗?没有。安慰就是另一种披着糖衣的无情揭穿。
可是有些事是松子越想避,就越要撞上。
就在松子要转身离开时,有一群人从排屋与排屋之间的夹道走过来,为首的那个看起来很有威严,远远看见二人,就行了个佛礼。
“松子。”
松子马上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啪地立正,磕磕巴巴叫人:“师,师叔。”
“施主未入我门,不必如此称呼,唤贫僧法号即可。”
松子跟被霜打了一样,讷讷:“知道了,寂慧大师。”
寂慧是德高望重的大师,名声很好,出入都有弟子跟随,他侧了侧头,跟着他的几个弟子退下去了,便看向圆真,神情温和:“圆真今日是会友去了。”
圆真垂下眼,“是,师叔。”
寂慧没有多言,向松子点头致意后,转身进了屋子。
圆真的脸色就更白了,看起来很疲惫,苍白薄透,在冬日的阳光下,像层糯米纸,一戳,里边就要淌出熟透糜烂的汁水,松子不知该说些什么,随口扯道,“师……寂慧大师还是这样的性子啊,好冷漠,他说话时会不会冻着自己的牙呢……你看这天气真好,风一点也不大呢,我们明日要看戏去还是捞鱼去呢……”
“松子。”圆真忽然打断他。
“……嗯。”
过了好一会儿,圆真才说,“路滑,慢些走。”
松子点点头,转身走进了茶色的天光里。
他的帽子和围领都很暖和,背着针脚细密的书袋,是被很多人精心照料得很好的样子,就连无意间露出来的红痕都有上过药的痕迹。
床上的人也对他很好。
圆真想到那个男人。
“谁?”
他被推着挤向墙面,“你在想谁?”
圆真因为窒息,逐渐地憋红了脸,可是这样,他也不敢不回答:“松……松子。”
寂慧嗯一声,“那个来寺里讨饭的稚儿,你们小时候不是挺不对付吗,因为师父一句他有佛缘,你便让我将他赶出去,如今旧情重圆?”
“是啊……”圆真扯着嘴角,“谁知道……如今他,嗯……”
“圆真是羡慕了,”寂慧掐着他脖颈,迫使他转过来,又猛地往地上一按,“真可怜,圆真总在羡慕得不到的东西。”
圆真说不出话,完好的僧袍在随着身体颤抖。
“圆真如今这样一副可怜样,又怪得了谁呢,”寂慧碾着圆真的喉结,俯下身去,低声笑了一下,“当初为了赶他出去,爬我床的也是圆真啊。”
圆真出神地望着梁顶,呼吸细弱。
“轻浮,自私,虚伪的圆真……你想让别人看到你的真面目吗?只有我……只有我能接受真正的圆真……”
寂慧的肩很快遮蔽了圆真的视线,他闭了闭眼,寂慧的声音无孔不入,他被围剿了。
…………
后来的几日,松子开始正常地回到书塾念书。
景历看这一块儿还是看得很严的,特地给米先生放了话,不准松子乱跑,但这也不妨碍他日日都往松子的屋里来。
严格的兄长,下流的床伴。
这两个身份土匪都要占。
松子逐渐感到吃力了,可能是土匪弄得久的关系,他日日只睡两个时辰,一上书塾就打瞌睡,腰和腿还酸得不得了,也总被堵得打饱嗝。
有时候会漏出来,顺着腿根往下淌。
景历看到过一两次,他明显懵了,问:“这哪儿来的?”
松子疲倦地给他一个白眼:“你不要问这种问题吧,还是个十岁的小孩吗,你往我肚子里灌了多少现在都不认了吗?”
景历当场噎住,半天才说,“老子灌的东西老子当然知道,可你之前不都吃下去了吗,没见往外流啊。”
松子也不太明白,他是那种尚未受到完整传承就离群的崽子,只能把锅都推到土匪身上,“都怪你,嗯,太多了,说什么要含着去念书这样的话,日日都后半夜来,现在真得揣一肚子上书塾了……反正都怪你。”
“这也能怪上我,少了说不够,多了也要嫌,老子是能给你拿杆秤量着啊?不能洗干净再去书塾吗?手指头长来干什么使的,抠我,你看我背上有块好皮吗。”
景历骂骂咧咧地帮他清洗干净,又让他多歇了一上午。
午后松子要上学,圆真偶尔会来找他,虽然两个人没再像之前那样整日玩在一块儿,但因为这层往来关系,圆真在寨子里的行事还是方便了不少。
就连小汪都有点看不下去,“人家就是利用你呢。”
松子可不这样想:“我并没有受到伤害啊,”他叹口气,用怜爱的目光看小汪,觉得这孩子是长在土匪堆里,看人也太悲观了,“你放心吧,谁对我不好,我知道的。”
小汪无奈:“都是和尚,人家的坏水都藏在肚皮底下,讲出来的都是好听话,你呢,一点点坏水都要搁到脸上让人知道。”
松子作势要弹她脑瓜嘣儿,小汪跳着跑掉了。
不过小汪的忧虑没有持续多久,半山住着的那群和尚要走了。
“不是说雪大封山,不急着走吗?”
松子站在半山的排屋门口,刚刚得知这个消息。
而且这件事是寨子这方提出来的,很奇怪的是,原本要待到十五的众僧人也同意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安排,一个提得怪,一个应得快,好像两边都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默契急于分别一样。
松子到排屋去送别圆真。
圆真已经收拾好行囊了:“道路已经清干净了,无妨的,倒是让你跑一趟。”
“啊,我,”松子挎着一只书袋,随手掂了掂,“我给大当家送东西呢,顺道来送送你,这也太突然了。”
圆真看着他的书袋:“大当家常常让你送东西吗?”
松子没回答,因为王富贵从山上下来了,看起来是专程来找松子的,他两步跑进屋,朝圆真点了下头,催道:“站这干嘛呢,大当家等着看账册,赶快送过去呀。”
“你从山上来的?”
王富贵心道大当家都快在上边拆院子了,点个头:“啊。”
松子又问:“这是要上山去?”
王富贵又点头:“啊。”
“那就麻烦你了,”松子把书袋解下来,挂到王富贵脖子上,又捋捋书袋,“快去吧,别让大当家等,当心他发脾气。”
“……”
“…………”
王富贵麻木地转身离开。
松子送圆真走了一小段路,他认为这是必要的,是米先生说的“君子之交”,他已经是念过书的人,懂得这些礼数了,不料他的礼数和周到,以及可以随时拒绝上位者的权力,在别人看来也会很刺眼。
“你看不出来,你们大当家不想你我走得太近吗?”圆真这样说。
松子还在手舞足蹈地分享课上的一件趣事,听到这话一呆,“我只是送送你,这也算走得太近吗?没有关系,我会跟他说清楚的,他……嗯,他很讲道理。”
会觉得一个土匪头子可以讲道理。
圆真不知道他的这种错觉是哪里来的。
就像松子也不知道他说出这句不合常理的话时,带着多少不自察的恃宠而骄。
凭什么呢?凭什么我就要数十年如一日地溺在黑暗中,凭什么这种愚蠢天真的人可以得到命运的优待呢。
圆真很淡地笑了一下,寂慧说错了,他不是羡慕,他是在嫉妒松子。
“你记得小时候是如何在山门里出丑的吗?”圆真看向松子,“你日日跟在火房师父后头讨饭吃,被当狗似的使唤也乐呵呵笑,大家都叫你傻子,呆子,你就应,让你学狗叫,你就也跟着笑。”
嗯?这,这,说哪儿去了。松子彻底呆住:“干什么说这些……”
“师兄告诉你,须得进了门,才能去饭堂领牌子,你便偷偷地在头顶点了几个戒疤,头破血流地跟在我们身后,结果呢,”圆真的脸仍旧苍白,此刻却出现了某种扭曲的快意,“还是被赶出去了吧。”
松子不是没有脾气的,他也会在受到伤害的时候爆发一下子,但圆真这几日的温润和善意把小时候那个不苟言笑的师兄包装得太好,好到松子感到惊喜,好到让松子觉得小时候其实也遇到过那么几个好人,只是当时还小,还不懂。
所以当钝刀挥来的时候,难以置信的情绪覆盖了脾气。
他有点慌张,“你不要说了!我很不想听的。”
“你那时长得像个姑娘,师兄弟们叫你蹲着小